仿佛在夢中路過了最幽微的往事,沈馥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無力,疲憊不堪。他躺在松軟的床上,醒來時入眼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他偏了偏頭,發現自己正躺在陸公館他自己的房間的床上。
“你醒了。”
沈馥循聲看去,見到了陸既明。他站在房間的大穿衣鏡前,整理身上的戎裝。陸既明平時不是長袍馬褂就是西裝革履,少有穿軍服的時候。一是他在軍中沒有任職,二是他自己愛做出個浪蕩紈绔的樣子。
此時,陸既明正仰著頭整理呢料軍服的立領,配著少將軍銜的領章,衣襟上還有一枚金黃色的五角形嘉禾勛章,長筒軍靴锃亮泛光,硬殼大檐帽放在一旁,配上他那棱角分明的五官,高大挺拔,倒真有一點軍威凜然的意思。只是他對鏡一笑,整個骨頭又軟下來了。
沈馥雖然全身乏力,但好歹沒受什麼重傷,在床上坐起來,發現自己手臂上的刀傷已經包扎好了。他看向陸既明,也不說話,等著陸既明自己說。
“我想著你說不定會捅幾個人,沒想到你竟是給自己劃了幾道。” 陸既明整好衣裝,倚在大立柜旁看他,笑道,“夢里還在罵人罵得起勁,也不知是在罵誰。”
還能有誰,沈馥想道,誰該罵就罵誰。
“小孩兒似的,” 陸既明說道,“不給拉手就哭鼻子。”
做夢時的事兒怎麼能算真事兒呢?沈馥止住羞恥害臊的心情,往下坐了坐,靠在松軟的枕頭上。聞著枕頭被褥上淡淡的古龍水香,沈馥竟覺得有些安心,仿佛夢中的慌張和驚惶只剩下淡淡的虛影,馬上就回消失。
陸既明給了他匕首護身,看起來還算是做了件人事。但換個角度想,這也代表著陸既明早料到沈馥會被帶到醇園,陸既明又是什麼用意呢。
沈馥目光流連在陸既明的領章上,滿是疑惑地問道:“少將?”
陸既明順著他的目光,屈起手指彈了彈那個嶄新的領章,說到:“老爺子剛任命的。章振鷺還在外平亂,我代老爺子主持今天的步兵演練。”
少將軍銜對于陸既明這個毫無軍功的大少爺來說,有些夸張了。往年的演練都是章振鷺主持的,這次平亂如無意外數月就能結束,等他回來再演練不遲。在此之際,任命了陸既明,等于是大張旗鼓抬舉陸既明和章振鷺打擂臺,但又給了這麼高的軍銜,軍中沒人服他,等于把陸既明架在火上烤。
陸重山是既要削章振鷺的權,又不想讓陸既明得了好。雖娶不了方媛當孫媳婦,陸重山也沒肯吃虧,非得要讓孫子出頭和侄孫爭權,兩下打起來,他老人家高坐釣魚臺。
陸既明盯著沈馥,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明白了。沈馥意有所指地對陸既明說道:“看不出來大少還是個孝順的孫子。”
能順著老爺子的心意。
陸既明吊兒郎當地指了指沈馥,怪聲怪氣地說道:“他都用我的摯愛威脅我了,我只能順竿子爬了。”
與其讓敵人找到把柄,不如做一個把柄遞給敵人。沈馥此時更加明白自己的定位了,自己充當的就是陸既明的 “軟肋”,靶子豎起來了,所有想牟利的,想耍陰謀詭計的,全部都沖他來了,陸既明在旁邊能把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
說到底,沈馥也不是真正的 “軟肋”,真的沒了也不損失什麼。
陸既明掏出懷表看了看,“咔噠” 一聲蓋上,拿起大檐帽反手扣在頭上,帽檐壓在他漆黑的劍眉上,陰影也掩蓋不了他銳利的眼神。
“樓下堆了很多賀禮,你歇夠了就去看看。”
陸既明伸手扶著床沿,笑瞇瞇地將臉湊過去沈馥臉側,仿佛要討一個分別的親吻。沈馥對他是越來越警覺,偏了偏頭。陸既明只頓了一頓,就退開去,兩指并攏,橫在帽檐邊,利落地向外一揮,笑道,“回見。”
陸既明走后,沈馥吃了點廚房送上來的東西,下床舒活了一下筋骨。他還翻了翻房間里,如他所料,那把匕首已經不在了,陸既明不會將武器留給他。他扶著欄桿下樓去,才走了一半,就驚得停下了腳步。偌大的客廳里,堆堆疊疊都是數不清的匣子,有大有小,無不是描金嵌寶,不看里頭的東西,光看匣子都值不少錢。
沈馥百無聊賴,開始拆起了盒子。一開始,他還以為這些都是恭賀陸既明授銜的賀禮,拆著拆著卻發現不全是這麼回事。其中有個描龍繡鳳的匣子,里頭裝的居然是一襲黑褂紅裙,黑褂上繡精致的鶴穗八團,還有紅涯海水紋樣,紅色馬面裙上也是金絲銀線,極盡華麗。
這是新娘結婚所穿的裙褂。
沈馥嘴角抽了抽,將那裙褂放回匣子里。拿起桌上放著的一疊報紙,匆匆翻過這幾天的新聞,一下子就見到了昨天的頭版頭條上,赫然刊了一則結婚公告,新人的名字正是沈馥和陸既明,婚期就在下月。
怪不得有這如水般的賀禮送來,原來還有這個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