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馥看向他,心里隱約記得,這好像是個馬販子,最近租界開始流行起跑馬來,估計這馬販子是想從陸既明這里找點什麼好處。
陸既明半點不覺得尷尬,順桿就往上爬:“我這兩日正苦惱呢,我和阿馥的高堂都已不在人世,這婚禮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半點主意都沒有......”
見他大大方方地聊,眾人雖有尷尬,也只好捧場。
“婚書就夠我想的了,” 陸既明懶散地依靠著鋼琴,懨懨地抱怨,“民政局印的婚書都老套得很,那些舊詞看著都厭煩......”
他邊說還邊捏著沈馥的手指把玩,輕撫他手指上那枚 “求婚戒指”,手指在彼此的指縫間擦過,有種昭然若揭的曖昧。沈馥只能耐著性子陪大少爺玩這場過家家,人還在這兒陪笑,心神已經飛到了樓上,只想知道沈令儀和于維鴻聊出了些什麼。
二樓,沈令儀的臥室大門緊閉,小阿拿著把掃帚在門外裝模作樣。
樓下有臨時雇傭來的侍應生,他不用下去幫忙,只要耐心在這里守好門就行了。他面無表情地裝作掃地,但心里面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于維鴻和沈令儀會聊出什麼。他踱到窗邊,從這個窗戶往下看,能看到院墻外停著的汽車。
小阿眼尖,一眼就見到了倚靠在汽車旁抽煙的秦雁,一片漆黑中,只見到他唇邊的煙頭明滅閃爍。
秦雁是個使槍的好手,自然也一眼見到了他,抬手朝他揮了揮。
小阿生怕他知道自己在望風,抬起手上的掃帚給他看,示意他自己在干活。秦雁笑了笑——天色很暗,但小阿就是知道他笑了。
緊接著,秦雁從兜里掏了掏,抬手朝小阿扔過來。扔得極準,小阿捂住被砸到的額頭,鼓著腮幫子,從地上撿起一粒包著糖紙的酥糖。
小阿朝他擺擺手,把窗戶關上,走廊里靜悄悄的,隱隱能聽到樓下觥籌交錯的聲響,沈令儀的臥室里卻靜悄悄的。
沈令儀正看著站在房間正中央的于維鴻。
和往常不同,沈令儀今日沒有穿她那些花花綠綠的旗袍。她只穿著一身素凈的白衫黑裙,這是外面女學生們愛穿的 “文明新裝”。不施粉黛,一條黑亮的辮子垂在胸前,這一切,使沈令儀看著青澀而稚嫩,卻始終不如她艷裝時動人。
但她私心是愿意以這樣的面目見于維鴻的,這個時候,她感覺他們又回到了當時十二三歲,在育嬰堂時的日子,雖然苦,卻也快樂。
于維鴻已經是個沉穩的成年男人了,斯文克制。他摘下眼鏡,用衣擺擦了擦鏡片,戴上眼鏡時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房間的陳設。
他說:“我以為你們走了,船票沒有用上嗎?”
沈令儀臉色一黯,說道:“出了岔子,雖有船票,船客名單里并沒有我們。”
于維鴻坐下了,正坐在沈令儀旁邊,他說道:“是嗎?”
沈令儀眉頭一皺,覺得他好像并不意外。她捏緊了衣服下擺的布料,又放松下來,抬眼看著于維鴻。分別數年,他好像變得陌生起來。上一次見面時還沒有這樣的感覺,上一次見面,他們倆都欣喜異常,是他鄉遇故知,是舊情再繾綣。
但今天,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仔細看著他的臉,輕輕說道:“那接下來怎麼辦,陸大少扣住阿馥,我們難以脫身。
你之前說,你和南邊的勢力頗有些勾連,能有什麼門路幫幫我們嗎?”
于維鴻嘆了口氣,好像無能為力:“如今陸重山在晉中一手遮天,實在是難,但是......”
沈令儀聽見他語氣中似有轉圜,心又提起來了,好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日在育嬰堂前分別,她摘下自己的紅頭繩塞給于維鴻,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也塞給了他,如今,她盼望,這一部分,還存在于他的心里。
她說:“阿鴻,性命攸關,我們三個人的的性命都在你手上了。”
于維鴻點點頭,沉聲說道:“這樣吧,我來想辦法。如今阿馥就在陸家大少身邊,能不能讓他想辦法傳些要緊的訊息出來,這樣我的工作也好展開,也更容易些救你們出來。”
沉默了半晌,沈令儀只覺得自己嗓子干澀,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啞著嗓子說道:“陸家勢大,陸既明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太危險了......”
于維鴻卻不接她這一茬,從兜里掏出懷表,看了看,說道:“快散場了,我要走了,免得讓人起疑。”
由始至終,他都是溫聲細語的,臨走前,他握住沈令儀瘦削的肩膀,側臉在她的腮邊碰了碰,他說:“有消息便遣人給我送信。”
沈令儀看著他走出去,門合上,發出一聲輕響。
她感覺自己心中好像也有什麼東西,應聲而碎。
* 摘自某份民國婚書,在《中華遺產》上看到的 * 參考自《去趟民國》 前幾章看到有幾個疑問,答一下: 地名全是杜撰,和實際地名地理位置無關。
第二十八章 白頭永偕
樓下,沈馥見于維鴻不急不緩地從樓上下來,不動聲色地匯入交際場內。
他縱然內心焦急,也只能按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