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馥一時間愣在了門邊,他好久未曾見過這個樣子的沈令儀。
花大價錢電燙的頭發已經失去了卷度,胡亂地披散著,臉上沒有精致的妝容,眼睛下面都是青的,發白的嘴唇沒有用心勾勒,她裹著睡袍,牽著小阿跑下來的時候甚至赤著腳,下最后一級臺階時險些扭了腳。
沈馥忙伸手扶住她,還有被她拉得一踉蹌的小阿。
沈令儀雙手在沈馥身上來回摸索,生怕他身上哪里有傷。沈馥生怕讓他們發現自己腳底破了口子,連忙坐下來,脖子上的掐痕也用圍巾圍起來擋住了。他問道:“到底怎麼回事?長話短說。”
小阿忙自告奮勇:“我去望風。”
沈馥拍拍他的腦袋,說道:“去吧。”
沈令儀整個人陷在松軟的沙發上,低頭摳自己的手指,她手指上的甲油好些天沒涂過了,顯得斑駁邋遢。她說道:“這段時間,我一直和維鴻通信......”
于維鴻在十三歲時,被急于尋找男嗣繼承香火的殷實人家領養走。他們自此分別,再往后,育嬰堂大火,姐弟三人離開,自此,天南海北斷了音信。再見時就是在豫北,沈令儀是被豫北富紳追逐的交際花,于維鴻從西洋學成歸來。
他們兩人在豫北重逢,自然兩方都是高興的,于維鴻沒有在豫北久留,但兩人之間通信一直未斷。信里,各自都說了不少分別后發生的事,沈令儀自然對他們這幾年的事有所隱瞞,于維鴻倒是坦蕩交代。
他遠渡西洋求學,學了不少新式的思想。歸國來,見國內一片混亂,嚴、陸兩家割據對峙,占地屯兵,中央政府淪為傀儡,只看兩家在其中斗法,商人和走私販子游走在兩方之間,從中牟利。
“他說......” 沈令儀說道,“他了解到南邊有些進步的黨派,是真心為人民辦事的,不似軍閥跋扈,他也與他們多有接觸。”
聽著聽著,沈馥越發覺得奇怪起來,為了怕觸到沈令儀的傷心事,他之前并未多問她與于維鴻之間的事,如今聽來,蹊蹺之處頗多。
他問道:“于是他向你探聽消息?”
“不曾。” 沈令儀連忙搖頭,皺著眉頭說道,“我也不是傻子,怎能讓我們陷于危險之中。我寫信也只寫些日常見聞,并未提及我們與陸家有接觸。我寫信告知他,平洲這邊恐怕有大事要發生,想要他幫忙找三張船票來,他滿口答應,船票送來得及時,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會出了岔子。”
沈馥看著滿臉憔悴的沈令儀,問道:“你覺得...... 能信得過他嗎?”
沈令儀被他問住了。
在育嬰堂前分別,自己將紅頭繩摘下來塞進他手里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只是分別數年,誰能說得清呢?沈令儀心底是有些期盼的,自己能夠信他,但她不能將沈馥與小阿的命也糊里糊涂交到他手里。
“我不知道。” 沈令儀說道,“最好能和他再見一面問清楚,他現下就在平洲。”
要見一面就要通信,要通信就得越過門外那些陸既明的人。
門外,秦雁正站在院子里,他已經領著十數個人在沈家這里圍了好幾天了,但他未見疲態,只要立著,就像一桿槍般板直。小阿把廚房里燉好的梨子水裝了一盅給他,以此為名,光明正大地望風。
秦雁毫不猶豫地喝了,將瓷盅遞回去。也不怕他們做手腳,外頭還圍著十幾個人呢,遞回去瓷盅的時候,秦雁甚至還說了聲 “謝謝”。
他平日看上去不茍言笑,道謝時也是板著臉孔,只是小阿能察覺到,他對自己說話時,態度甚是溫和。
小阿捧著空瓷盅,眨著眼看他。
他說道:“我有個弟弟,和你差不多一般大......”
他說話時,在自己肩膀處,比劃了一下。小阿忍不住微微墊了墊腳,只為了顯得自己高大些,能高過秦雁寬闊的肩膀。
“如果活著的話。” 他補充道。
怪不得,一般來說,和沈家姐妹打交道的人,并不會注意到他,他個子小小,樣貌平淡,丟進人堆里都找不著。然而秦雁能記得清楚,晚上來送甜點心時,應門的是他。
小阿沒忍住,問道:“他怎麼了?”
“餓死了。” 秦雁沉聲說道。
這樣的世道,餓死并不是新奇的事。小阿也餓過,在育嬰堂的時候,好心人捐來的米面堆滿了倉庫,但輪不到他們吃,發霉生蛆了也輪不到。他深深記得餓的感覺,餓得前胸貼后背,餓得肚腸都是麻木的。
要不是沈令儀,他早就在那里餓死了。
開門聲打破了他們倆人之間的沉默,沈馥從里面走出來,摸了摸小阿的頭,小阿捧著空瓷盅,急匆匆地跑回去,像是受驚躲回洞里的小老鼠。
沈馥說道:“有勞照應。”
秦雁面無表情地回應道:“全是大少的吩咐,分內之事而已。”
沈馥坐上了來時的車,匆匆回去,陸公館里已經擺好了午飯,餐桌上赫然是陸既明答應好的煙熏兔。
富春山居的煙熏兔是平州城里出了名的好吃。好吃就好吃在講究,旁的酒家,用木頭點火熏,富春山居另辟蹊徑,用花生殼熏,熏出來的兔肉格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