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來了,又勉強動了動眼珠,似乎想要開口說話。
李瑞景急忙俯下身去,一聲聲低啞不明的嘶吼從喉嚨深處發出,他勉強辨認出那是一個“你”字。他握住那只枯瘦冷硬的手,顫聲道,“爸,我在呢。”
李新榮卻又歇息了很久,久到李瑞景彎著的腰泛起一陣酸痛,他才緩緩吐出下一個音節。
“走……走……”
李瑞景喉嚨干澀,難以發聲,過了半晌才道,“你說什麼?”
他其實想問,爸,你說走……是想要我離開?……還是放你離開?
然而回應他的,是李新榮重新合上的眼。
粗糲的手掌綿軟地滑落,李瑞景的心跳漏了半拍,條件反射看了一眼心電圖示波器,見上面起起伏伏顯出波形,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摁響了手邊的按鈴,招呼護工進來照看。等李瑞景慢騰騰直起身,才意識到手心里全是潮濕的汗。肚子在這時突兀地跳動了一下,有些悶疼,他頓了頓,又重新執起李新榮的干瘦的手按向微微凸起的腹部。
他沉默地看著重新陷入昏迷的父親,在心底默念道。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告訴您……這和小時候做錯幾道數學習題不一樣,這麼大的錯誤,你應該醒來好好管教我才對。要是怕講不通,狠狠地打我一頓也好。只要別像現在這樣,只要……你還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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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景落荒似的逃離了醫院,在《心盲》劇組的實景棚外枯坐了兩小時。
劇組這次選擇的是全封閉式試鏡,其實就是讓同一個角色的試鏡演員互不碰面,實景棚里只留導演、場控、攝影、演員四人,拒絕一切不相干人員的圍觀,此舉一是為了減少演員間的相互干擾,二是考察試鏡者對角色的理解和現場自由發揮的能力。
輪到他時,只跟上一個試鏡演員匆匆打了個照面,就進去試戲了。導演考察的片段是電影最后一段,主要拍的也是被向非凡拋棄后陳小小的反應。
劇本李瑞景已經背得滾瓜爛熟,幾乎是導演一喊action他就進入了狀態。畫外音播出了向非凡的臺詞:“你等著,我去買包煙。”
李瑞景失焦的眼睛茫然四顧,音響模擬著鬧市街區的環境,時不時發出行人的嬉笑聲、汽車輪胎壓過柏油馬路的摩擦聲,他的耳朵循聲動了動,跟著才別過頭,對那些聲響作出反應。
這時他的面部肌肉是相當松弛的,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意識到向非凡也許不會再回頭,“陳小小”擰起眉,面上漫起焦急和不安,他伸出盲杖左右擺動,視若無物地向前走動。
馬路邊猛然響起汽車的剎車聲,陳小小受到驚嚇,忽地扔了盲杖,不管不顧向前沖去,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卻沒有喊出向非凡的名字。
屋子里空間不大,李瑞景很快就跑到了盡頭,工作人員想提醒他注意別磕碰到,卻被黃池導演制止。那一刻李瑞景仿佛真的瞎了,失去聚焦的眼睛不再亂瞟,竟直直地朝著墻面撞去。排斥、害怕、本能的恐懼都沒有讓他成功減速,那一下力道過大,他甚至被反作用力推著整個人向下跌去。
李瑞景有一瞬間都摔懵了,他下意識捂住小腹,忍著四面八方奇襲而來的疼痛。所有人都在等著導演喊咔,可緩了幾秒,“陳小小”又慢慢撐起身子,他的臉上漸漸恢復了一貫的漠然,只站起來拍了拍衣褲上的灰塵,忽而掉轉頭走向了回家的方向。
那畢竟是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家,“陳小小”一路熟門熟路,利落地摸出鑰匙開門。
荒蕪破敗的小屋布滿了歲月的痕跡,墻上霉菌斑駁墻皮脫落,空氣中飛舞著厚重的灰塵,陳小小仿佛沒有聞到腐朽的氣息,徑自在木桌旁坐下,從他那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了又掏,才摸出一盒皺巴巴的舊煙盒。
“我跑了三個街區,才給你買到。”他對著空蕩的房間喊話,神色間帶著些許少年人的得意。
可一陣漫長的沉默過后,他猛地站起身將煙盒摔在地上,雙腳不得章法地亂踩,將僅剩的幾根煙草狠狠碾得稀巴爛。
35歲的靈魂在一瞬間回到了這個中年男人的身上,陳小小沒有哭,恨意隨著零碎的煙盒一并沒落,鏡頭最后對準他佝僂的背影,緩緩將男人推移出旁觀者的視線。
末了,試鏡棚里才響起一道道掌聲。李瑞景最后對陳小小的處理,連一滴淚也沒有,卻同樣能讓人感受到滅頂的絕望。哭是不舍與留戀,而憤怒的情緒宣泄后,是與過去的徹底告別。他用少年人的方式,和年少時的愛戀做了割舍。然后讓靈魂回到了中年人的軀殼里,繼續過剩下的生活。
黃池導演最后沒有對李瑞景的表現作出過多評價,只說會交叉對比來看幾個試鏡者的表現,幾天后再給他確切答復。
這件事情做完,心里的石頭也正式落了地。李瑞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拿下“陳小小”一角,但他確實已經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