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天然的笑臉,在黃忠宇的世界里顯得相當稀少和珍貴。
黃忠宇順勢蹲下去,點一點他的屏幕。小孩把電子本遞給他,看他幫自己解開這道困擾自己許久的高年級難題。
“謝謝您!”小孩看起來很高興,非常有禮貌地道謝。
“你在跳級學習嗎?這可不是小學該學的內容。”黃忠宇問道。
對方點點頭,“學校的課程太少了。”
“那你成績一定很好。”
小家伙笑一笑,帶著一些驕傲,和一些消沉。
黃忠宇不用問也明白,這個時間點流連在公園取暖燈前讀書,衣著單薄陳舊,晚飯只有一條肉干的孩子,成績再好,大多數時候都是無用的。如所有底層貧困的移民之家同樣,他向上的通路窄得只余一條縫隙。就像他借助的那一點光一樣,微弱,稍縱即逝。
“你這麼努力,長大后想做什麼?”
“我還沒有想好……可能是植入體醫生,或者研發植入體的科學家?”
“為什麼是植入體?”
“人很脆弱,但是有植入體的話,即使脆弱的人也能活得更好吧?”說完這句話,他又低下頭去看自己因為凍瘡而腫脹的手,活動下手指,自言自語道,“那樣即使手爛掉也可以繼續學習。”
這個孩子拼命要抓住它的模樣打動了他。
黃忠宇會對很多人施以同情,但很少會被人打動。這個孩子是第一個。
他們太相似,連孤獨的努力都那麼相似。
黃忠宇去拜訪過他的家。那是個除了這孩子以外全部都爛泥扶不上墻的家庭,父母時常不見蹤影,遠近都有點血緣的十幾口人擠在一個屋檐下,靠打零工、給黑幫跑腿、小偷小摸維持生活。
讓小孩子去讀書僅僅是因為公立學校食物免費,且白天不用帶孩子而大人可以有空打牌。
黃忠宇資助這個孩子讀書以及補習的錢,也果不其然地被他那混蛋父母拿去揮霍,一毛錢都沒用在他的身上,并且教他如何從黃忠宇手里掏出更多的錢。
“對不起,先生,但我不想騙您……請不要再為我花錢了……”那孩子帶著臉頰上被父母毆打的紅腫,十分抱歉地說,“我不會再念書了。”
“你是真的不想念,還是不能念?”
面對黃忠宇的問題,幼小的孩子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了出來。
從那以后,黃忠宇中斷了明面上的資助,有空就讓他到自己家里來,讀書、吃飯,或者僅僅是聊天,聽他講最近身邊發生了什麼事。
黃忠宇給了他一個新的名字:千里。
“如果以后你去到我的故鄉,就可以用這個名字。千里,就是鵬程千里,前程遠大的意思。”
“為什麼不是萬里呢?”千里雖然小,但也知道萬里更遠。
“因為做人要低調一點,”黃忠宇先是打趣,又一本正經地解釋道,“你雖然叫做千里,但要去做萬里的事。明白了嗎?”
千里堅定地點頭,又問:“那……先生要回故鄉嗎?”他似乎已經預見未來的離別,看起來有些悲傷。
“嗯,我是一定會回去的。”
“什麼時候?能不能——”他欲言又止,垂下小小的頭顱。
能不能帶我去?黃忠宇知道他要問什麼,也知道他期待著什麼樣的答案,但自己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給予他肯定的回答。
因為那一場必然到來的歸去,也必將伴隨著生死。
這個還差幾個月才十歲的孩子,與他互相陪伴過了兩年,后來黃忠宇幾乎已經成了他的監護人。直到他消失許久的父母重新進入到他們的生活中。
最初,那對落魄夫妻只是急需一大筆錢,并不打算要黃忠宇的性命。他們想能白白養一個陌生人的孩子如此之久,那這個人一定很有錢。
“如果你們開口,我會借的,但不要利用兒子對你們僅剩的一點親情。”被綁在地下室里時,黃忠宇曾這樣勸說。
他們的神情看起來十分急迫,是要拿去還債還是逃亡,黃忠宇不清楚。
那對夫妻對此不以為然,更對“借”這個說法哈哈大笑:“我兒子很聰明吧?你想要的話,我可以賣給你。”
為什麼要這樣傷孩子的心呢?黃忠宇無法理解。不過他并未抗拒,只提了一個要求:“我能拿得出來的錢都可以給你,但請你們不要告訴他——自己的父母做了這樣的事。”
可是千里遠比這對愚蠢父母敏銳太多,他只稍加留心就發覺了異常,跟到黃忠宇被綁架的地點,看到了該看到的一切。
哭泣著,憎恨著,嚎叫著,羞恥著,向他的父母撲了過去。
當然,他并沒救下黃忠宇,十一歲的孩子能對兩個成年人做出什麼呢?只有自己被打得很慘罷了。
“先生……對不起……”他躺在地上,一遍遍對黃忠宇道歉。哪怕黃忠宇反復強調“這不是你的錯”,卻還是看到他明亮的眼睛里涌出淚水,又涌入黑暗。
不行,黃忠宇想。要逃離這個地下室的,不是自己,而是這個孩子啊。
他為千里作出全部妥協,卻換來孩子更深的絕望,“先生……他們不會滿足的……絕對不會。”父母的貪婪,千里比誰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