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他到御前獻祥瑞時,都沒有今天這樣的緊張小心。
宋時倒沒那麼緊張,一進門便將手里的托盤擱在講臺上,右手一扯,掀開紅布,露出個水車似的立著的圓形木輪。上有皮帶連向旁邊兩塊涂得紅紅藍藍、中間挖出月亮門形狀,內藏銅絲窩成的方框子的東西。
盤里還有一對溫度計般長短粗細的棒子,一個是剔透的玻璃棒,一個是不知什麼做成的黃棕色半透明棒子。盤子最底下又墊著皮毛和紅綢,勾得人心癢癢的,恨不能立刻從他心里把這些知識挖出來。
宋時撤了紅布后卻不即講學,而是滿面緊張地看著桓凌,小聲提醒:“你可手穩一些,掀綢子時別把它帶倒了。也別碰著瓶壁,萬一還燙呢?”
桓凌笑著應了一聲,把托盤穩穩地擱在講桌另一邊,輕輕掀起紅綢,露出一瓶不知是水是油,看著似乎有些粘膩的液體。
宋時指尖在瓶身上輕點了一下,收回來后仿佛覺著溫度還好,又摸了一下,抬眼看向桓凌,微微一笑,朝他點了點頭。
周王身邊坐著王妃,京里剛見過兒子,對這兩位親家自然流露的親昵之情頗有抵抗力了,閉上眼只當不見,靜靜等著宋大師講學。倒是王妃頭一次看見兄長和宋時在人前眉眼傳情,再想想身邊坐著的王爺、側室、宮女……
當真羞慚滿面,坐立難安。
她忍不住偷眼去看周王,卻見周王松馳地閉目端坐;再看身邊的王氏,也是神色平和,只看著宋祭酒手下那幾件東西,全不在意他與她兄長之間眼風亂飛之情。
再悄悄打量身邊女官,卻見她們個個從頭到腳繃得緊緊的,雙眼只盯在宋時臉上,仿佛稍有動靜就能驚得跳起來。
難道是她知道兄長與宋時之間的關系,想得太多了,其實他們這般動作在人看來都是平常事?
她心下驚疑難定,目光卻無法自控地落在那兩人身上,只見她兄長淡淡地望過來一眼,然后平靜地下了講臺,坐到窗邊空位上,凝眸看著臺上的宋老師。
宋老師含笑朝臺下掃了一圈,向正中央的周王拱手道:“下官今日便為殿下與王妃講上一課。”
周王肅然頷首,王妃也點頭還禮,后頭的女先生和學生們倒是起身福了一福,口稱“先生”。
宋時抬起手朝空中虛虛一按,說道:“今日不點名,不叫人起來答題,你們只管安心坐著聽,有什麼不懂的先記下。”
教室里頓時響起一片細細的呼氣聲,王妃眼角瞥見幾位女先生的坐姿也似乎稍稍舒展了些。宋時卻對臺下這些小動作視而不見,面向東方拱了拱手,開口稱“臣”。
“臣聞: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這句話實在提神,若非知道他是來講學的,聽著簡直以為他要到朝堂上進諫。
周王不由自主挺了挺腰,然而宋時此時就撂下了雙手,回過身來娓娓說道:“自我開蒙讀書,便常聞此言。然則我從來只見雨露滋潤萬物,湖澤江海有魚鱉蝦蟹、珍珠珊瑚之產,而不曾見雷電恩澤世人呢?”
可雷霆是天威所降,本就不會施惠于人……
臺上的宋先生神色從容,言詞沉穩,臺下的周王心中卻覺得一陣荒謬,簡直要以為他是讀書讀傻了。
然而宋時卻從盤中拿起玻璃棒,淡定地說:“我久思不得,故從古書中讀了許多雷電擊壞樹木、擊殺人畜的故事。其中故事真假雖難辯,卻能從中得出幾條雷電的特點:雷電往往循雨而下,旋亮旋熄,伴以隆隆雷聲。電光如弧,擊中地上造物時便會化成電火,燒殺一切。”
世人皆說雷電乃天罰,上天以之刑人。或有說那些被雷劈的禽獸也是前世為惡,今生轉世作了畜牲也難贖其罪的……然而被雷劈的木頭、宮殿難道也有罪過?
周王不覺答道:“那應當是主人有罪,上天降此以示警?”
一個穿越者的后代,竟然講究封建迷信,太不會配合了。
他又不能說周王什麼,便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話。幸好窗邊坐了個解意的桓凌,此時起身開口,引舊書幫他解釋:“《淮南子》曰:‘陰陽相薄為雷’,《名物蒙求》中更進一步,直言‘陽為陰蓄,迸裂而雷’。宋老師以水喻雷,然水有形而氣無形,宋老師莫非是有什麼辦法使人得見無形的陰陽二氣?”
周王聽得一個“氣”字,忽然想起宋時一向精研“大氣論”,還真說不好能有使陰陽二氣現形之法——楊巡撫獻“飛雷炮”時,且寫了幾百字贊他那高壓鍋呢。
難道此物就能分離空中陰陽二氣,使之成雷?
他想問出這句話,只是剛答錯過一次,怕再出錯,便遲疑了一下。而宋老師飽含欣慰與鼓勵的目光已落到桓凌身上,嘉勉道:“桓學生所言不錯。雷電既是陰陽二氣相搏而得,那麼其本質便也該如雨露一般無善無惡。
”
雷電傷人,自當也是如大水淹沒田地一般,只是落下的雷電過多,人物難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