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得高,垂眸看去,只能見著一頭厚密的、略有些蓬松的烏發,頭頂發髻上扎著簡單的逍遙巾,發際線下方微露出的飽滿額頭,兩道微微皺起的長眉,高挺的鼻梁……
他似是又想到了什麼為難的事,不自覺抿緊了唇,神色有些嚴肅。卻不是堂上辦案時那種高高在上的威嚴之色,倒像是小學生背書背不出來那般,略帶幾分稚氣,只看著便讓人心生歡喜。
比方才為了他暗自憂心的樣子更叫他看著舒心。
他不由伸出手揉了揉宋時的眉心,含著不自知的溫柔神色勸道:“也不用這麼急,楊大人總也要到一月間才能到漢中。咱們還有工夫慢慢研究,不行還可喚學生和工匠們也幫咱們看看,集思廣益麼。”
是啊,養生千日,用生一時。都不叫他們手動操作分餾汽油了,還不拿來開個頭腦風暴會議麼。
宋時臉上僅余的一點憂色都散去了,自信滿滿地說:“開會真的管用,多開幾次會,什麼東西就都出來了。咱們學院里從老師到學生都用玻璃器皿分餾過石油了,至少懂得基本原理,不用豈不是浪費了他們的才學!”
先布置下作業去,讓老師帶學生們組織班內討論,然后各班挑出代表,跟著老師統一來找他開會。先由研究生提出理論、再由技術生討論可行性,試制試用,從理論到實踐反復開會修正,總能得出結果。
他之所以要將兩個學院的學生分開開會,卻是因為當今之世,士農工商之間的階級之墻還是很堅固的。
哪怕他們學院里的學生,也不是個個都能不帶歧視心理,愉快地和工匠們交流技術的。
不過若傾全校之力造這麼個分餾石油的設備,那些讀書人也不得不尋工匠問些實際操作中的技術問題;或許也有匠人出身的學生能解決關鍵性技術問題,憑才學贏得讀書人的友誼……
不管怎麼說,至少在他的學校里,能稍稍打破士、工兩階級間無形卻堅固的高墻了。
他思量一陣,便躊躇滿志地將這計劃告訴給桓凌,然后半趴在桌上,朝他眨了眨眼,等著他夸自己。
桓凌不愧是最捧他場的好學生、賢內助,連連鼓掌,贊他這計劃既能成大事,又能鍛煉學生,一舉數得。夸贊之余還小小地幫他修改了一點——學生討論可以在學校討論,正式跟著他開頭腦風暴會時,卻最好把地址挪到府儒學所在的文廟里。
漢中學院要出城數里才到,日常去給學生們開會、指點都不大方便,還是等分餾塔制出來再去的好。而文廟離府治極近,他們倆下了班,或是上班過程中就可以順道過去開個會。
宋時輕輕點頭,比他心里的好學生、賢內助還要主動地尋出他的好處夸贊:“還是小師兄說得對,咱們白日里工作忙,多半只能等休沐日才給他們指導一回,反易誤事,還是叫他們進城來方便。”
又叫起小師兄了……罷了,小師兄就小師兄吧,誰叫他這位小師弟是個有前世的人,就愛充長輩呢。
桓凌也享受著他的夸獎,唇角微挑,輕飄飄地補了一句:“此事先交給我來辦便是,有什麼不好的你再接手。
春深后學政便要到府里提考了,你一個人忙著農事和科舉且分身乏術,哪還有工夫往學院跑?到那時還是我替你給學生們開會。”
不光還有提學御史也要來巡視,楊大人也要來看他們的汽油。
宋知府又要保住留在地方上當隨軍家屬的特權,身上還擔著為朝廷培養人才的重任,想想這日子……這日子當真過得充實。
教了一寒假掃盲班的童生們也過得相當充實。
因年后提學御史就要從西安出發,到各府州縣提考童生、生員,宋知府怕他們因為寒假打工誤了考試,又特地給他們辦了個考前沖刺班。由府、縣學老師們公開講學,凡參與過冬季掃盲班講學的都能參加,還有漢中學院研究生班的學生自愿參與教學。
開會之余,講講學換腦子。
這個講座班竟令老師和學生都上得感激涕零,催發起了滿校、乃至滿縣、滿府學生的向學之心,也算是漢中府教化的實績了。
二月初提學御史金行從西安府過來提考,恰與邊關回來的楊大人一道進了漢中府。
一進府城,金提學就感受到了滿府讀書風氣:學生們在文廟內整整齊齊地上課,學校外又有普通百姓拿著抄得似模似樣的筆記互相討論,連街上與人漿洗衣裳的婦人說話間都是什麼“掃盲班”“三元農事蒙書”“今又識了幾個字”……
不等他露出驚嘆之色,又見大街邊豎著專門的讀書欄,上貼“漢中經濟報”,一群普通百姓打扮的人圍著高聲頌讀。卻不像別處百姓念告示一樣,是一個讀書人念,一群不識字的人圍著聽;而是那些百姓們自己一詞一句地接著念,仿佛人人都識字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