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座席上一路下去,卻見許多人為著這段他孫兒挨打的武戲大把地灑銀子、灑銅錢,滿地叮咚碎金聲,都是響在他心底。
灑錢的人中,竟還有他眼熟的那幾個身影!
之前見著背影時不曾想起來是誰,下臺時路經座席,近處見著那些人的側臉,倒憶起仿佛是在馬尚書處見過幾個,仿佛應當是些武人,身份不怎麼高……
他朝那群人看了幾眼,因并不想叫人在此處認出來,便收回視線仍往前走。但當他的目光掠過那群人往前方戲臺下空地看時,卻掃見一個真正熟悉、熟悉到讓他一見即心驚的身影,也戴著涼笠,正半扭著身子背對他托腮而坐——
那不是他不省心的孫子桓凌麼!
第103章
桓四輔見著孫子在這里看戲,簡直比見著戲里演他孫子還堵心, 連告那戲班子都顧不上了, 急急忙忙出了西瓦子, 吩咐一個小廝:“去把你三叔叫出來,我和你大伯在德廣樓等他!”
他帶著大孫兒去了離得最近的大酒樓, 要了個清凈包間等著桓凌過來,心中余怒未平。
方才見得小孫兒被人扮成丑角,另兩個孫兒卻在臺下看得得趣, 實在叫他不知該氣惱這戲班子無禮, 還是孫子們不知事!
待送茶點的小二下去了, 他便將一應管事家人發到外頭,冷著臉問桓升:“你看過這戲?這戲里故意抹黑你弟弟, 你竟毫無所覺, 還當這是出好戲, 在我面前力薦?”
若說桓凌一心愛上宋時, 與堂弟潛結怨恨,放任這本雜劇搬演還有三分歪理, 他這做長兄的竟坐視親生的幼弟被人當作丑角搬上戲臺?
他孫兒納悶地說:“怎個不好?演他的‘裝孤’扮相也俊, 戲上又演他是個會斷案的清官, 做事公平, 百姓敬服, 比包拯也不差哩。”
誰說桓凌了!說的是你親弟弟桓文!
可這出戲里哪兒有桓文?
桓大哥低頭細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劇里哪有他弟弟,見祖父怒氣沖沖地又不敢問,最后終于想起祖父含怒而起時, 臺上演出了個要強搶“李笙君”的匪寇“文煥之”。
“文煥之”三字去了后頭的“之”,再顛倒過來便念“桓文”,可除了這名字之外也再無聯系了啊。他弟弟是個知書達禮的秀才,不甚好南風,更不通什麼武藝,怎會是臺上強搶美少年的花臉巨寇文煥之?
“……這只怕是誤會吧?”他再不敢觸祖父的霉頭,也不肯違心地把臺上那文煥之跟他弟弟連系起來:“四弟幼承庭訓,再不會干出那等強搶良人的事來。他們唱戲的都是胡亂編些故事,名字偶然有相似罷了,若真影射桓家,本劇最后一幕還有三弟出場,怎地不提一句兩人相識?”
他做大哥的也知道弟弟曾買過一個男娼,光天化日地送到武平衙門,為此事還被堂弟從城外揪回家里,結結實實地挨了祖父一頓打。可花銀子買男娼送人跟強搶良家子之間有天壤之別——前者只是風流玩笑,后者就該進順天府了。
桓文一個秀才,除了去福建那趟,萬事都在家人眼皮底下,便有這心也沒這力。
他搖了搖頭,又勸祖父:“依孫兒看,此劇看不出來是影射四弟的,咱們家若大張旗鼓地告,反而有心虛之嫌。
祖父身居高位,一點小事便有無數人盯著,旁人原不知道四弟與宋家……宋狀元結怨,咱們家去告順天府禁了那雜劇班子,反倒要招來流言。”
他祖父冷哼一聲:“你空長這麼大年紀,竟絲毫不知變通。誰說要告他壞了你弟弟的名聲?這班子竟敢隨意借用朝臣之名,將三元及第、翰林院有為官員搬到劇中,豈不是冒犯朝廷威嚴?本官身兼翰林侍讀學士一職,豈能容得這雜劇班子壞了翰林院的臉面!”
他拿出帖兒遞給孫子,吩咐道:“你便去順天府如此說一句,叫他們派人封了這雜劇班子。”
桓升極愛這劇,也愛這雜劇班子,磨蹭著說:“這又不是什麼大過錯,便是順天府聽咱們的面子管了,萬一宋狀元也愛看這戲,親自去保了他們呢?”
且禁了班子也不一定就能禁戲,別的班子不是照樣能搬演?福建一部《白毛仙姑傳》的諸宮調曲子如今都改成雜劇了,這現成的雜劇還怕沒人學?
他大膽駁了祖父一句,見他面色不愉,忙低下頭來聽訓。好在蒼天憐見,正挨訓間,包間門忽地被人推開,一道蕭蕭肅肅的修長身影大步踏進房里,關上門便對著侍郎深深一躬,說道:“祖父不必為難大堂兄,不就是要告狀麼?不必兄長去告,孫兒便愿去告!”
他說罷,又行了一禮,便要退出去。
桓升原就是有些不愛擔事的性子,見他肯擔當下來,暗暗松了口氣。他祖父卻有些心血來潮,覺著這個孫子行事必定不順自己的心,猛地喝問了一聲:“你要告什麼!”
桓凌微微一笑:“我自然是遵祖父之意,狀告那些不務正業,不顧朝廷,不體諒上官苦心,因戲誤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