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取試,憑的是經術學識,故而首場的時文制藝才最要緊。二三場策論題之類只要不出錯,就是寫得只能算中平,也比那些首場平平,二三場出彩的強。而他捧著卷子從第一問讀到第五問,豈止是看得出這考生才學文章不讓人,更看得出這舉子是個究心民瘼、熟于時務,足以經世濟民之人!
他當年讀書時可答不出這麼好的時務策,這學生當真只是個不知世事的書生,不是哪里精熟實務的官員又混進來考試了吧?
曾棨自己笑了笑,又看過二場的論、表、詔、判題,將卷子鋪到面前的桌子上。
他之前看首場答卷時夸得用力,看后頭時竟半晌不說話,張大人還以為后面兩場答得平庸,不禁問道:“西墅如今將這考卷從頭看過了,又覺著如何?”
曾侍讀笑而不語,拿出筆來蘸了藍顏料,在三位考官的判語旁寫下一句恰與主考張瑛心意相投的判語:“可以為式。”
此文可以為天下式。
兩位主考選中了會元卷,春秋三位房考官俱是與有榮焉。曾鶴齡笑道:“之前我們三位房師還說,這考生志邁宇宙,不是江西人便是江南人——概因這江西出狀元、江南出才子。兩位考官竟點中了他作會元,看來他這身份還是江西人居多。”
張次輔笑道:“曾侍讀便是個江西狀元,若這科又在他手里取中了江西會元,倒真是一段佳話了。”
眾考官拼著趕著,半個月間便判完了天下舉子的考卷,此時都累得身心俱疲,張大人這打趣的話聽著倒讓人提神。
曾副考尤其關注此事,填大榜的時候就一直盯著拆會元卷。兩位對讀官一一對讀,確認朱墨卷無差異后,他便親自取了兩份卷子上來,將墨卷給主考,自己拿朱卷,精神振奮地取小銀刀來請主考官給試卷開封。
張次輔笑了笑,接過小刀,拆開了考卷卷頭的彌封——
寫著名字、籍貫的地方明晃晃寫著宋時,貫北直隸保定府清苑縣。
保定府……
他居然是個北直隸人?北方經術風氣不濃,京城周邊更不是出大儒的地方,他性理、治經的工夫如此之深,理應是從江南文風繁華之地來的,怎麼會是個北方人?
不過宋時這名字倒仿佛從哪兒聽過似的。
曾副考只顧著自己出神,堂下官吏已經報完了宋時的名字、籍貫,提調官親自填到了大榜上。三位取中他的房考官也有一瞬間失落,但旋即又激動了起來——北方難得出會元,北直隸更是開國百余年來才出了這第一位會元,而這會員竟是在他們手里取中的!
往后世人提起北直隸第一位會元,怎麼能忘得了他們這些考官?
他們做房師的只顧著高興,易房一位福建籍出身的考官顧禮卻拊掌嘆道:“這個宋時!這個宋時我知道,他不是那個辦福建講學大會的宋時麼?”
宋時這名字,人聽著未必立刻反應得過來,但只要提到福建名家講學大會,在場的簾內、簾外諸官卻是沒幾個不知道的。
便有一位讀卷官應聲說道:“他不就是福建省的解元?我聽說福建今年的解元是北直隸出身,還想看看他,只是一直不得工夫,卻不想他這一場考中會元了!”
他家里只是個小小的縣令,怎麼竟生出這樣出息的兒子,年紀輕輕便能連中兩元,又辦起了講學大會?
這宋時原先是靠講學會出名,從今以后,福建那講學會倒要靠宋會元、不,宋兩元出名了!
從前中狀元的考生雖都有文章在京里流傳,也有不少考官認得這人,卻哪兒有像這位的名聲這麼響亮的?宋版書、福建講學大會,還有影射了他身份的時新諸宮調套曲《白毛仙姑傳》……
眾考官簡直顧不上別的名士才子,連經魁也沒幾人討論,兩位主考、春秋房眾考官憶起那兩本福建講學大會語錄,都后悔當時怎麼沒能從文字間認出他來。
要是早認出來了,能在那十四房同考官面前開什麼江西狀元、江南才子的玩笑麼?
在考官一片“宋時”聲中,填好的大紅杏榜被送出貢院外張掛;兩位主考填的小榜則送入宮中,供天子與諸學士審讀。除了主考之外,四位閣老也在宮中,聽御前內侍念了會元的名字,首輔呂大人和四輔桓大人的臉色都有些變幻。
一個是喜,一個是憂。
呂首輔愛重四輔家出身的桓門生,想起這些年他收著的,帶宋時大名,絲毫不吝惜贊美推崇的信件,也替他和他祖父高興,回頭拱手:“卻是要恭喜復齋兄了,令郎這位高弟連中兩元,亦是你這師長門楣之光啊!”
桓侍郎強撐起灑脫慈愛的架子,笑道:“后輩子弟們有出息,正是咱們這些年邁之人的心愿。諸位賢兄家中子弟皆是才德俱優之人,小兒這弟子雖誤中兩元,還未知將來如何呢。
”
他忍不住還是借著謙虛之名貶了宋時一下,天子卻不聽他代宋時自謙之語,含笑問道:“那宋時可是會印細字書的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