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侯與衛侯雖均為姬氏諸侯,但蔡侯之祖叔度是武王所封的諸侯,衛侯之祖康叔是成王所封,依周禮,其位次必在蔡侯之下。而宋公因為蔡侯在討伐鄭國時到得晚了些,不夠恭敬,而衛侯則早到逢迎他,故意將其位次排在蔡侯之下,以示懲罰。
這一題按著傳統的春秋題作法,無非就是明史官褒貶之意,責宋公霸權無禮,不尊天子、不依禮制排諸侯位次,以至卑弱凌上之亂由此而生……
而這篇文章的破題竟不是褒貶霸主,而是明《春秋》“責大國易諸侯之序,所以謹禮也。”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和第二題的“克己復禮”之旨呼應上了。從“非禮勿視”四句中教人克制自身視聽言動不越禮,再到此題中用宋公更改諸侯次序而致生亂為例反證謹守禮儀的重要;就仿佛這《春秋》題是前面《論語》題的延伸,叫人一篇接一篇,看得酣暢淋漓。
原來他還是看低這考生了,這份卷子前后呼應、錯落有致,竟是如書法一般有整體安排,不似別人那樣憑著一腔才氣從頭硬寫下來的!
他早忘了如何跟曾考官保證只看一篇的,看完這一篇,極順手地翻開了下一篇《祭公來,遂逆王后于紀》。
好在他沒順手圈點,再寫個判語。曾鶴齡苦等他看完了才把卷子要回來,忙拿著卷子回了旁邊的春二房,關上房門,執了管藍筆,舒舒服服地倚在官椅中看卷子。
可圈可……不用點了,還是圈吧。周天子迎娶紀王后這篇,從夫婦之義升華到以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五倫之禮教化百姓,文意升華得甚是深遠,值得多畫幾行圈。
就這麼一篇篇看下來,再回頭時他鄂然發現自己在考卷邊上圈的圈實在太密,不似尋常考卷該有的樣子。而且除了那些藍圈之外,竟連次一等的點都沒畫上,更不必提給平庸之文的尖或是最次的豎。
他給這份卷的評價是否太高、太招搖了?
曾房師素來謹慎,看著滿篇密圈總有些不安心,又一次拿卷子給同房考官們去看,問薛、程兩位房考官:“兩位賢弟判的卷子里可有這樣的?我拿過來比比,是否圈的太過,將不值一夸的地方也畫了圈出來。”
哪里有不值一夸的地方?
薛考官親自認證過這卷子好,當場勸他:“我和致遠兄都相信延年兄判的一定不差,兄長怎麼倒不自信了?這文章不好,弟也不會放著自家幾百份卷子不看,搶了你的看不是?”
程考官當時倒沒跟著他們搶,此時房里的試卷都判完了,只差復核一下即可薦給考官,便接過考卷來細細看了一遍。
看著看著,他臉上便帶了幾分了然的笑意:“難怪延年兄與子易賢弟看著順眼,這幾篇《春秋》題竟是不重褒貶,而從禮義入手,與次輔治春秋的要旨相似。”
次輔當年在翰林院當過講師,也在御前當過講師,寫的直講講章他們都是用心研讀過的,如今看著這迥異同儕,倒與次輔立意相近的文章,自然親切。
曾鶴齡笑嘆:“若果真如此,倒是這考生討巧了。不知這卷子呈上去,兩位主考官當作何想法。”
薛簡道:“不知他是原就與張大人理念相投,還是考前聞知考官是誰,臨時抱了佛腳。
若是他本就有這般念頭,倒可說與主考有師弟緣份,若是臨時抱佛腳……”
為迎合考官更改文風還容易,畢竟平日做題時就可以多練習,可要能臨時更改治學理念……
這天份可真不一般了。
曾鶴齡再無猶豫,提筆批了“大道貴仁義,得春秋之意也”,等到第二場、三場的考卷送進來,他都按著自己的心意畫滿了藍圈,終究高高地將這份卷子薦給了考官。
春秋房中出了這麼個才俊考生,將來取中了,也是他們考官的實績。
三位房師薦上卷子時也不吝夸獎:“此子屬文不循舊義,別出心裁,竟能拋開凡例,憑《春秋》贊責之語寫出圣人修《春秋》時以規箴后世謹守周禮之意,理學工夫深厚,足以為本房魁首。”
主考張大人看了三位房考官一眼,露出一個頗有興味的笑容——
這考生對春秋的看法倒和他一樣,是真心如此還是為討好考官刻意偏向?他的文章是真正力壓一房,還是房考官們為了討好他這個次輔,刻意挑出與他理念相同的考生出來?
他接過考卷,先不急看前面最重要的四書題,而是先翻開了據說與他一樣寫出“復禮”之意的春秋題。
“責大國易諸侯之序,所以謹禮也。”
咦,好一個“謹禮”!好個大膽的考生,他居然開門見山,破題便點出《春秋》經的禮義教化之功!
而這題目竟也破得冠冕堂皇,又不失自然:“謹禮”二字打開思路,往后便以宋公失序之事引出不“謹禮”而使各國尊卑失序,以至后來國家之間只能強弱而非依王制、周禮論尊卑,至有春秋、戰國各國爭霸之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