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看著他們放松了桓凌,心中微微得意,朝著師兄拱了拱手,說道:“請通判大人上臺,待會兒諸生講解后還須大人作點評。”
桓凌也遙遙望向他,目光明亮、意氣風發,振了振衣擺說:“諸位學子且讓一讓,有疑問處待本官上臺再作解答。”
擋在他面前的人回過神來,紛紛往兩邊退開,讓出了一條上臺的路。宋時在臺階旁接引,比了個“請”字,朗聲說:“今日只是學者指點后進,不是通判大人管束舉子、生員,咱們都以師生相稱罷。請桓老師坐在嘉賓席。”
桓老師腳步微頓,想起那天自己逼著他叫老師的情形,走路都幾乎要走出弧線來。幸而他生性自持,腳下仍邁著穩穩的官步,走向講臺當中并坐的那兩張官椅,坐了右手的一張。
宋時目送他回到位上,轉過頭時張著臺下學生們看不見,挑起一邊眉毛,給他送了個眼風,滿面得色。
桓凌強忍笑意,垂眸盯著臺上紙筆。
宋時又叫臺下學生稍安勿燥,等他把昨日交上來的題目寫出來再請人作答。
說罷走回桌前取了筆和事先研好的墨汁,一手托硯一手提筆,走到主持人席后的紙屏前。昨晚他們師兄弟苦干了半宿才搞好題目分類,他雖然不能每一道題都記著,但前十二條熱門題目還能記得清,也不須預備什麼小抄,到屏風前按著投票多少提筆就寫:
天理人欲,百四十人問。
理氣,百六人問。
致知,七十四人問。
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五十三人問。
居敬,四十七人問。
……
他寫的是手掌大小的大字,寫字時肩平臂直,手腕、指尖極為穩定,故而一筆顏體字寫在無處借力的屏風上也能寫得方正渾厚,力道紙背,與他這清逸的人品簡直絕不相似。
而他不光能寫出這樣端莊有力的顏體,還獨創出了一種極細的印書體,字字骨立,與這飽滿開闊的筆觸竟不似出于同一人手中。
那細筆字還只占個新鮮,只是印書清晰可喜,寫出來卻不算好字,今日屏上所書大字,可是的的確確得了顏體神髓。光憑這筆字、這副出塵品貌,這樣肯建高臺、請名師為閩中書生講學的器量胸襟,以后再評閩中少年俊彥,必定要有這位舍人一席之地了!
——雖然他不是閩人,卻是武平縣父母官之子,又是取在武平縣學的生員,將來出息了,自然得算成他們閩地出的才士。
臺下人紛紛議論,宋時背對觀眾席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麼,只是覺著聲音不大、沒人鬧場,就懶得去管,接著做屏書,寫一題念一句,直到最后一題:“第十一題: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廿人問;第十二題:理一分殊,十七人問。”
與會的總共二百余名學子,每人限三個問題,挑出相似的合并成最簡潔基礎的題目,總結下來前十二位的就是這些。剩下的題目多而雜,問者卻廖廖,沒有代表性,僅討論到這里就足夠了。
他瀟灑地收筆,托著筆墨放回主持桌上,旋身對臺下說:“昨日所投最多的十二道題在此,剩下的皆是散題,可待講座后再論。如此,我這主持人便按著題目順序請人上臺講解了。”
他看著臺下有些茫然的眾生,溫柔含笑:“韓昌黎先生有言,‘學無先后,達者為師’,哪位才士解得第一題的天理人欲之別,請舉手示意,在下將隨意選出四位,為眾人解析此題。
”
四個人。
一瞬間就有十數位理學大家舉手,宋時隨手挑了四位,請上臺來,叫他們坐在桓凌肩下。眾人上前恭恭敬敬地給通判大人行禮,卻不敢像宋時那麼隨意地喊老師,又拘謹又亢奮地往椅子邊上壓了半個屁股。
可這四人卻只能填滿一半的座位,剩下的難道還要叫不會的人上去?
是啊,怎麼可能只叫會的人上去答題?
臺下學霸們不甘落選的失落,學渣們緊張畏縮的神情盡入眼底。宋時恍然體會到了當年他們老師在臺上問問題時,看著一群學霸舉手搶答、學渣低頭裝死,點名大權卻握在自己手中的快感。
老師們都愛越過林立的手臂,專挑著縮緊身體,誓死不露頭的學生叫,他可不一樣——他是學渣學霸一塊兒叫。
學霸上臺講正確的解題思路;學渣則上臺花式示范怎麼答題是錯誤的。最后由桓老師來給出標準答案,對比一下看看學渣的理解錯得有多離譜,學霸中又有哪個是真學霸,哪個是不懂裝懂。
宋時深深沉迷在教書育人的快樂中,向臺下眾生伸出了手:“昨日投了這道題的前輩、朋友請舉起右手,我要請上四位不懂此題的人先講是自己平常如何理解此題,究竟哪一處想不通透。”
第51章
總計二百余名來參加大會的舉子、生員,一百四十人提問“存天理、去人欲”, 哪怕有縮著不敢舉手的, 底下的手臂也嘩啦啦豎起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