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凌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灑點藥水的痛苦,跟著宋縣令一塊兒夸:“這才見他體貼人。我想那醉蟹是酒腌的,酒又傷身,蟹里若有蟲時也傷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該聽時官兒的話,為家人與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時坐在下首,給父母和桓凌斟酒布菜,老老實實聽著父親假意埋怨他,桓師兄光明正大地夸獎他。然而聽著聽著,忽然覺著桓師兄要漲輩分——怎麼就一口一個地叫上時官兒了?
他咳了一聲,抿住唇角,嚴肅地對老父說:“我如今入了學校,做了生員,已經不是叫小名兒的時候了,爹往后稱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師兄帶過去了。
‘子期’這個字是他捐監之后自己起的,不過學校朋友們叫慣了宋兄、宋賢弟,父母還拿他當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寧可一口一個三弟,還沒人正式稱過他的字。
宋大人搖頭笑道:“這孩子,倒急著長大了,呼字有什麼用,哪天你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靜了靜。宋時忙站起來打圓場:“我這字取得跟竹林七賢之一的向子期一樣,說不得將來也能和他一樣當個流芳百世的隱逸名士呢。”
桓凌也強行夸道:“正是,時官兒……三弟于經典常有前人未發的新解。前幾天侄兒與三弟論《春秋》,講到《春秋》記‘弒君三十六’時,三弟便有新論,言其所記弒君之事中,凡稱君者,以君無道而遇弒;若稱臣者,則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時一眼,神色漸漸緩和,含笑說:“三弟能脫出《胡傳》性理之說約束,自發新論,將來學問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勝宋人的注釋。
到時候不學向子期之隱逸,學其著書立說,自開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難?”
他挽了挽袖子,給三人斟上酒,賀宋大人得此佳兒,又祝宋時將來成一代經學大家,總算挽回了席上的氣氛。
吃罷晚飯,眾人又移步庭中賞月、吃月餅。
這幾天為了送禮,廚子做的幾乎都是蓮蓉蛋黃的月餅,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著吃。只有桓凌點的金絲小棗和宋時的五仁月餅是現做的,端上來時皮酥如紙,拿起來就一層層往下掉。宋時拿了小刀一剖四塊,露出甜香醇厚的棗泥餡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個蓮蓉月餅——每人分一角蓮蓉并當心的咸鴨蛋黃,十分驕奢淫逸。
月餅甜得恰到好處,頭頂的月亮圓得剛好,襯在藍黑的天上,邊緣清晰的似乎能裁下來。這樣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轉天定是個晴天。
斷斷續續兩個月的大雨終于要停了,清丈田畝的工作也要開始了。
八月十五才過,宋時就推了林泉社一干書生的邀約,拿著縣里的魚鱗冊,拉上桓凌、帶上測量田地長度的步弓、長繩,最后招呼了五十個搶險救災時顯露了好身手的民壯,從城北集賢坊出去,就從魚溪與禾豐溪交匯入為起點,按著圖冊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卻不是個容易活計。
雙溪泛水處,地標都沖得模糊了,他們倒好量了長度,按著魚鱗冊上的圖形照實畫來;但越往縣城這邊,地上有界碑,有巡護土地的莊戶、佃農,他們重劃地界時就有人望風報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門說情。
正是宋時治水時借住的莊子主人,本地有名的鄉紳王家。
魚鱗冊上標的數字小,王家占的地實際上能廣出數里去——若是宋時一意孤行要清出隱田,他這些年積欠的糧草算出來就是一筆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個致仕歸鄉的中書,子孫也有幾個讀書應試的生員,又仗著祖父遺澤,竟經營成了一地豪強。他們向佃農收五成租,到交稅時卻又百般拖賴,不給縣衙交銀糧。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場上的情面,從前幾任縣令對他們毫無辦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長糧長,鬧得百姓們收糧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卻還要進衙挨板子。
王家來的正是家主的長子,一位中年生員,與宋時在宴會上有幾百之緣。他提起舊日因緣,含笑提了幾個林泉社書生的名字,勸宋時:“這些田畝是家祖為朝廷盡忠竭力掙來的,宋兄亦是我輩科場中人,豈不知讀書人當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過我家,弟自有厚報。”
他的手吞在袖子里,伸手去拉宋時,要如商人般給他打個禮金暗號。
一旁的桓凌卻伸袖攔了一攔,含笑說道:“王相公既欲厚報,那就不該令宋大人吃虧吧?之前我閑來無事算了算,即從現在量出來的田畝數看,也與魚鱗冊上相差兩頃有余,其中還多是平整近水的好地。武平縣可難得這樣的地啊。令祖三十年前致仕還鄉,以去年一頃地征銀七兩九錢一毫八忽三微一纖六沙四塵七埃計算,這三十年來該繳的賦稅也至少有……”
他的手在空中比了幾個商人擅用的手勢,竟是將他們這隱秘的行賄手段曝露在了天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