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東西慣來都是他寫的,套路極熟,仿著宋大人的筆跡,提筆就是依韻合律的駢驪俳語:“伏以玉燭調和五色,轉灰葭之管;璇臺布澤三陽,回谷黍之春……恭惟臺臺,金啟精英、玉融風雅……共仰元功之調燮。某樸樕微材、章縫賤品,綰銅有懼茂弘、結綰常慚叔度……伏冀臺慈、俯垂鑒采。”
這稟啟里用的都是官場套話,下面寫得千篇一律,上官其實也不細看,大體上用詞尊敬、格式不錯就行。他刷刷幾筆寫好,便叫人到街上買了大紅稟函、白棉套封,將稟啟連同武平縣快馬送來的土儀裝好,上給方學政。
方大人也不甚用心看,叫人收起稟帖和宋縣令讓人送來的蜂蜜、茶、蠟、竹絲漆枕等物,倒是取了一柄柔嫩如絹的竹掌扇,自己搖扇借風,滿意地說:“宋令有心了。五日后本官就到武平,你叫人送信,令他清早出縣相迎便是。”
長汀、武平兩縣間只隔三百里,乘馬車只要兩天就能到。方提學特意帶宋時跟著自己回去,進城前還在城外驛館歇宿了一宿,換上簇新衣袍,趁早上涼爽,乘車進城。
行到縣北北高門前,已見到宋大人帶著一縣舉子、生員、有才名的儒士在長亭相迎。方提學視察了一番縣內出色的學子,一一問了經籍,見眾人都能引經據典,流利地答上來,便夸了眾人幾句,吩咐道:“本官不能在武平久留,待會兒便先去縣學一觀,再慢慢看各地社學。”
縣學離他要下榻的府賓館不遠,眾人朝縣學去的時候,宋時就先囑咐家人到賓館灑掃,在屋里點上香、擺上冰盆、備好飲料點心,等眾人參觀回來好吃用。
提學如今被宋大人和縣丞、教諭及縣里的舉子們簇擁,也注意不到他一個小小生員何時落后,何時又趕上來。走到縣學門前時,他又看見宋時落在稍后一點的地方,還以為他一直著,便含笑指著校前泮池說:“你們這些新生員也該入學校了,我在武平能待數日,說不定還能見著你們行入泮禮。”
宋時知道這機會難得,躬身謝道:“恩師這般愛護學生,學生們感恩不盡。來日入泮禮必為武平一縣文人盛世,到時學生自當作文記之,若差能入眼,還望恩師點評幾句。”
方提學含笑搖了搖頭:“你這學生真是不白認老師,得見我在眼前就要我點評文章麼?那也要看你寫得好不好,若有好文章我自然點評,哪怕多與你評幾篇也不為難,若不好——那些不也是我的門生?可別怪我作老師的只偏愛好學生。”
宋時眼睛更亮,一下子悟到了他的真意——方提學對他真十二分的厚愛,不光肯像他想的那樣指點他作文章,還要借著評文抬他的名聲!
他驚喜得臉都有些紅,連連保證自己要盡力作文,跟著方提學進了縣學。
武平縣學是本朝初縣令李牧所建,距今也有百余年,雖經多次修葺,也已不復早年的光鮮,廊柱顏色已有些褪了。
但方提學進去看時,卻見學舍里面的粉墻刷得極潔凈,走廊一面墻上貼滿生員的功課,文筆字體皆有可觀處,紙邊有教官用藍筆寫的點評,看得出字字用心。
徐教諭便指著上面的文章給他介紹縣里出名的才子,其中有幾位正是教提學訓過幾回的。
方大人細看他們一派憂國憂民的文字,又想起他們那天挽袖子打人的模樣,忍不住感嘆了幾聲。
教官們也覺尷尬,連忙把他引進學齋。
里面的桌椅雖不是新的,卻也漆得油亮,沒有什麼缺損之處。屋內窗戶洞開,明亮爽眼,四壁糊著雪白的墻紙。墻上懸了蒲艾,和著浸染多年的書墨香氣、不知何處來的薄荷清氣,叫人一進門便覺醒腦提神,果然是讀書的好地方。
課室前有一列書架,上擺著些經史舊書和學生月考的文集。
方提學上前去拿了本文集翻看,眉目舒展,微微頷首:“縣學不消裝成什麼天宮模樣,只要能叫學生塌下心讀書就夠了。”
縣學辦得好,還得再看社學。
城中就有兩所社學,社學雖不是縣學那樣官修的磚房瓦舍,但房子也像是近期修繕過。院墻、房舍,四壁都是平整的灰墻,從窗臺邊看,那墻壁都有人一只手寬,結實得很,里面也粉成雪白的墻面,早晚讀書也不會太昏暗傷眼。
方提學不禁有些贊嘆:“宋令才上任數月,便把學校修成這樣,實是賢才難得。如今的府縣官員多半只肯在錢糧督運上用心,早忘了太祖當年曾詔令把辦學校當作第一件大事,豈不是本末倒置了?”
宋縣令連忙答道:“不敢當老先生謬贊,這其實都是小兒之功。他在容縣時叫匠人燒出一種灰泥,修補房屋后幾天即干,也不大費人力,只消雇幾個閑漢便能做成。不然這春夏間農忙的時候,下官豈敢抽調民力修學校?”
方提學看了宋時一眼,頗有興味地問:“我以為你這幾年只閉門讀書了,卻不想還與匠人琢磨這些利民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