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事,就像隔著簾子的一場夢。高天月夜照著九州大地,夢的彼端是王權富貴,夢的這一頭是柴米人家。
顧茫坐在瓦上,身邊擱著一壺燙好的梨花白,見墨熄來了,笑著給他也斟一盞,說道:“后天學宮就要正式開立了,我在想啊,到那個時候,這里不知會是何種熱鬧的景象。嘿嘿,真有些期待。”
墨熄走到他身邊,將帶來的寒衣披在他肩頭,然后在他一旁坐下。
他和顧茫一起俯瞰下面那恢宏壯闊的望舒學宮,顧茫托腮道:“其實我坐在這里,無論往下看幾次都還是覺得好笑,憐弟真是鋪張浪費得夠可以,恐怕夢澤都要恨死他了,聽說夢澤為了親為表率,削減王宮用度,連好一些的熏香都不再用,憐弟卻——”
“卻恨不得連學宮的地磚都是金的。”
顧茫大笑起來:“倒是沒有這麼夸張,不過……”他頓了頓,兩排柔軟的長睫毛輕顫著,在皎然月色下溫柔地注視著墨熄,“你總算也學會開玩笑啦。”
墨熄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是心動,于是俯身低頭親吻了他,又很快地把臉轉開去,看著塔下的復到行空,樓臺水榭。
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好像剛剛親吻顧茫的不是他一樣。
只是白皙的臉龐有些紅,他的臉皮總是薄的。
顧茫瞧著他,心下直嘆,怎麼無論過去多少年,歷經多少事,他的墨師弟總是這般悶得可愛,仿佛心里煮著一汪清甜的蜜,卻藏著捻著不讓人知曉,不愿人多看。
無論過了多久,他總能從墨熄身上看到當初重華學宮里那個俊秀少年的側影,一個人坐在樹下,小口小口斯斯文文地咬著白米粽子,訓練過的熱汗在他頸后細密地滲著,微風吹著他的碎劉海,他回過頭,一雙眼眸純澈得像清晨的曦光。
顧茫越看越是喜愛,伸了個懶腰,說道:“墨熄。”
“嗯?”
“我想數星星。”
這樣的對話在這兩年里顯然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墨熄抬手揉了一下他的腦袋,說道:“躺下吧。”
顧茫就躺在屋瓦頂上,后腦枕著墨熄的腿,仰望著漫天星斗,銀河燦爛。顧茫伸出手,感受著夜風像絲帶一般從他指縫間流過,他數那輝煌燦爛的夜星:“一、二、三……”
曾有傳言,英烈之魂故去之后,天上便會多一顆星辰。
他在數屬于他的那七萬顆,到如今,他依然記得他們的名字。
墨熄便靜靜地陪伴著他,聽著他溫沉的聲音,點過那些并不止是數字的數字,天涯何處或已有英魂轉世,曾經與他們并轡而行的那些兄弟,陸展星那些人……或許終有一天會回到他們身邊。
或許會成為望舒學宮某一年新收的弟子,從昏暗的過去,回到今日的好時光里。
到了半夜,宵寒清冷,顧茫帶上來的梨花白也喝得差不多了,顧茫數得昏昏沉沉,逐漸地熟睡過去。
墨熄低頭凝望著他的睡顏,時至如今,顧茫終于不再在睡著時眉頭緊鎖,也不再有任何恐懼的影蹤,只是仍嘟噥著,顯然夢里還記掛著繼續把星星數下去。
“以后再接著數吧。”墨熄溫和地對他說道,“明天還要準備學宮開立的一些器物,我帶你回去。”
顧茫模模糊糊地應了,卻又含混道:“……表哥……展星……”
墨熄的眼眸微慟,隨即被無盡的溫柔覆過去,他替顧茫收拾好梨花白的酒壇,仰頭看了一看天上閃動的星星,說道:“他們會看著你的,也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
”
很快就會有千余弟子入學宮,年年往復,或許他們之中,就有轉世的故人,袍澤,不舍的兄弟呢?
這一次,無論是怎樣的出身,是否尊貴,是否貧寒,都能得到公允的相待,耐心的教導。
這是你們從前的血淚換來的。
你們會回來嗎?
你們會看到嗎……
夜更深了,顧茫睡熟,墨熄不忍心將他擾醒,于是起身,小心翼翼地將他抱起來,晚風吹拂著他的衣袍,他輕功縱躍下寶塔,而懷里的人隱約感受到動靜,下意識往墨熄溫暖的懷里靠了靠,便安定了。
寥廓天地間,他與他化作渺小的虛影,他帶他回家。
【后記其三·記開宗立業】
學宮正式開館前一天,望舒宅邸里,慕容憐、墨熄、顧茫三人聚在一起,嚴肅地談論一件事——
名號。
慕容憐不用說了,自然是望舒宮主,關鍵是墨熄和顧茫。
這兩位不便以自己從前的身份示于人前,所幸易容術法對于墨熄和顧茫而言都不是什麼難事,但如何稱呼卻是值得商榷的一點。
討論來討論去,慕容憐單方面拍板決定,在成為學宮長老后,墨熄將被稱為曜靈東君,顧茫則將被稱為清光長老。
顧茫對如今的人生十分之滿意,對這個雅稱也十分之滿意。
唯一不滿意的大概只有墨熄了。
“他為什麼要叫清光?”墨熄瞇著眼睛雙手抱臂,低眸看著慕容憐,“清光為望舒別稱,你什麼意思?”
慕容憐冷笑道:“不然叫什麼?找個羲和的別稱?赤烏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