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動靜,他垂下長睫毛,透過晃動的花燈光影看著慕容憐。
那一雙黑眼睛明亮璀璨,像是最輝煌的夜。
慕容憐與他對視片刻,終是忍無可忍地咬牙道:“……顧茫,你能不能有點寄人籬下的自覺!你如今是躲在我府上!誰允許你隨意動我府上的擺置的!!”
那個院中忙著掛花燈的人,不是別人,竟正是人人皆以為已經故去的顧帥顧茫。
顧茫還未回答,明堂又行來一人,容姿清俊,身材高大挺拔,皮膚白透如冰,也是一派尋常人家的布衣打扮。不是生死未卜的墨熄又是何人?
墨熄手里捧著一只新做好的花燈,給顧茫遞去。
顧茫笑吟吟地探過身子,站在椅子上接過了:“謝啦,墨師弟。”
“不謝。”
“……”
慕容憐更氣了:“你們真把這兒當自己家?!”
“是啊,憐弟。”
“顧茫你找死——!”
“你可是很快就要當宮主的人,我們倆跑來給你效力,給你的弟子們當授業長老,雖說到時候是隱姓埋名吧,不過實力也在啊,都沒有問你抬價錢,一家人嘛。”顧茫掛好了燈籠,飛快地從椅子上跳下來,躲避著慕容憐的攻擊,“一家人一家人,有話好說,有話好好說!”
“誰與你是一家人!誰與你好好說!”
顧茫大笑著,繞著圍廊跑得飛快。
墨熄立在原處看著他們倆,端的是無語苦笑。
所謂劫后余生,大抵如此。
他選擇在血池底與血魔獸同歸于盡,已是做好了萬劫不復的準備,逆轉石里的神明與他說過,只要選擇了犧牲,就注定會魂飛魄散,永不入輪回。
所以,他從來沒有預料過,自己睜開眼睛時,會又回到那逆轉石中。
而那個誆人的神正與顧茫交談著什麼,顧茫看上去也是一臉茫然,見他睜開了眼,那茫然里便驟然現出了驚喜和笑意。
“啊,墨熄,你也醒了!”
“……”當時墨熄胸腔里還彌散著濃重的悲涼與痛苦,陡地見到他,便以為是死后在那金色雨里的一場幻夢,看到的顧茫幻影,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直到他聽著那神明絮語,緩了很久,他才明白過來,逆轉石之神并非是別人以為的什麼都不能改變。
神既為神,哪怕只是天神的一片殘影,挽救幾個凡人的性命也并非什麼難事,更何況他們倆體內還流淌著仙獸與魔獸強悍的靈流。
只是欲讓逆轉石施救,受驗之人必須自救。
唯有救贖了自己本心,經受住了逆轉石考驗的人,才能被它保護著泅渡上岸。逆轉傷,逆轉痛,逆轉曾經支離破碎的心臟,逆轉換作了湛藍顏色的眼眸,逆轉死亡。
這是天神對逆轉石選中的命定之人的愧疚與償還。
“你選了一條讓我敬佩的路,墨帥,多謝你,能讓這一切如此結束。”
那封存在逆轉石里的神明靈體說完了這最后一句話,便散作了煙云,慢慢消失了。
在完成它存世使命的最后,他恢復了顧茫未受黑魔淬煉時的康健狀態,也恢復了墨熄與顧茫的生命,將他們送到了他們想去的地方。
“要去哪里?”
面對逆轉石天地里縹緲的霧氣與隆隆的回聲,劫后重逢的墨熄與顧茫互相看了看。
最后顧茫咧嘴笑了:“你去哪兒我去哪兒,這一次,顧茫哥哥再不誆你。
”
都結束了。
我再也不是密探,不是叛徒,亦不再是將帥。
我終于只是顧茫,是你的顧師兄,你的顧茫哥哥。
我終于只需守護著你,終于只消長伴著你。
而他們想去的地方,那自然不會是帝都。
帝都霸業千秋,滿城盡是權謀,如今燎國軍退,重華迎來了一段久長的升平。墨熄投入率然玉簡于帝都河中,告訴了夢澤他無意復仇相爭,但他會一直看著——看著重華在這個新君的手里,到底會變成何種模樣。
至少目前瞧來,慕容夢澤沒有辜負這一次際遇。慕容夢澤并不是個赤誠之子,純善良人。但她和慕容辰的目的,從來就是不一樣的。
慕容辰想做一統九州的無上霸主。
而慕容夢澤渴望的,則一直是別人稱他作一聲“賢君”、“明君”。
他會為了這個目的不擇手段,也會為了這個目的殫精竭慮,付出一生。
而這也就夠了。
最后他們選了臨沂。
不是什麼富庶之地,但聽說慕容憐要來此興建學宮,開宗立業,廣收天下士。顧茫聽來倒是覺得歡喜。
慕容憐到底是他在世上除了墨熄之外,剩下的紐帶最深之人,是他的血親。
顧茫很高興慕容憐最后選了這樣一條路。
如今墨熄立在院中,看著顧茫和慕容憐你追我打,院子里的泡桐花流瀉如淡紫色的瀑布,滿庭芬芳。
此時此刻,仇恨已淡,功業已遠,其實慕容夢澤給他們的封號,他也好,顧茫也好,他們都并不在乎,最初的心愿已經實現了。
到底是一段清平世道將開始,到底是圓了最初之諾,有了一個家。
明天,他還將與顧茫一同進入慕容憐所開設的臨沂學宮,以新的身份與面容示于那些年輕稚嫩的后輩面前,去教他們為何正道,何為仁心,術法為何而用,兵刃為何而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