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然后,他又欲在另一枚貝幣上,寫下墨熄的名字,想要自己收好。
可是他很快又想到了,他即將面對慕容憐,面對慕容辰,面對重華最嚴酷的拷問,他并不能隨身帶著一塊寫有墨熄名字的貝幣,所以他寫至一半,只完成了一個“火”,未著“息”字,便停下了手。
他把這枚白貝幣謹慎地收入了錦囊之中,說:“這就夠了。”
他笑起來:“我會記得你。”
……
至此,墨熄所有關于錦囊的疑問終于傾解。
而悲傷的巨浪,也終于覆滅天地般壓下——
墨熄想起顧茫離世前,自己曾經又一次打開了顧茫珍藏著的這個錦囊,當時他就看到了錦囊里的貝殼。
貝殼上斑斑駁駁,寫了一個火字。
那時候他心中阻鯁,忍不住問:“這到底是誰送給你的?”
顧茫說,不知道。
只是記得,那是一個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墨熄……”顧茫看著他的神情,抬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知道自己清明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多了,他也知道墨熄返回未來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他能感受到自己意識的逐漸混沌,也能看到墨熄的身體在微微地發著光芒,一點一點地開始變得透明。
這是他們之間的又一次告別,他試著像從前一樣去寬慰他,去激勵那即將返回沙場的英雄——其實他們兩個都一樣,本心都只想有一個家,成一雙人,并沒有什麼想要聲名遠揚建功立業的心。
之所以選擇了去做英雄,不是因為覺得刺激,覺得榮耀,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而是他們嘗過了太多的苦澀與別離,不愿讓別人也體會這樣的痛苦,僅此而已。
“墨熄,回去吧。”
顧茫輕聲對他說,又垂下手,扣住墨熄逐漸淡去的手指,盡了最后的力氣握了握。
沒有人回答他,就在他以為墨熄也許已經受到了逆轉石的影響,開始回歸未來,并不能再聽到自己的話時,卻忽然發現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顫抖。
顧茫怔忡而喑啞地:“師弟……”
墨熄沒有說話,仿佛有什麼極重要的生命火光在他的身體里熄滅了。
他的身影在一瞬間變得那樣黯淡茫然,恍惚與許多年前初入軍營里那個孤獨的少年重合,那個時候,墨家失勢,前途未卜,墨熄一個人坐在士卒們的熱鬧之外。
而當時,除了顧茫,誰都不愿沾染他家族的余污。
誰都沒有給過那個失勢的小公子,哪怕一個笑臉。
顧茫有那麼一瞬間很想再一次擁住墨熄,告訴他,沒關系的,他還在,不會離開。但是他很快知道,他再也沒有說這句話的權力了。墨熄在未來,已經失去了他的顧茫哥哥。
再也沒有誰,可以與他比肩戰天下,攜手復同歸。
“對不起……”
墨熄閉了閉眼睛,而后搖頭,他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愛人,嘴笨,老實,時常說不出什麼教人滿意的話來。他只是那麼笨拙地理解著他,明白著他,尊重著他,包容著他。
最后他沉默捧起顧茫給自己的小小貝殼,在衣襟里,最貼近心臟的地方。
收好。
做完這些之后他想起身,想像過去每一次離別時那樣挺拔與從容。可最后他卻沒有做到,他走著走著,像是被拆碎了肋骨,捏碎了心臟,摘去了肺腑……他因過度的心痛而佝僂下去,把自己慢慢地埋下去,終于,在這個什麼也無法改變的過去里,在這一敗涂地的殘局中,他終是泣不成聲。
他與顧茫的感情,持續近二十年,卻因為貴胄與奴隸的尊卑,因為密探與將軍的矛盾,因為性別,因為道德,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始終都是不被尊重的,始終都是流于暗處,無有承諾的。顧茫到最后甚至自己選擇了犧牲,沒有回到他的身邊——但是墨熄知道,顧茫確實是愛了他近半生。
身為帝國的探子,顧帥為了守這些秘密,已經熬盡了幾乎所有的熱血與生命,而唯一剩下的那一些余溫,那些殘破的時光,那些真心,他都給了墨熄。
顧茫對他的情意,其實并不遜于世上任何一個人對伴侶的忠貞、深情、無私。
可他的愛人,他所愛之人,因為密探的身份,甚至到了最后,都不敢,也不能,去寫下一個,哪怕悄悄地寫下一個完整的名字留在身邊。
那只穿越了時空的錦囊里,僅僅只裝載著一枚寫著“火”字的貝幣。
那便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信物了。
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再有。
他們彼此想再說些什麼,可是此時,墨熄忽然感到眼前一陣眩黑,逆轉石的法力到了極致,在他手中發出滾燙的熱度。
他忍不住最后一次喚他道:“顧茫……!”
顧茫安靜地望著他,湛藍的眼睛里有淚,但卻是笑著的。
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墨熄聽到的是帳外湍急的腳步聲,以及戒守弟子的聲音:“望舒君!”
“恭迎望舒君!”
他知道,自己將要離去了,而慕容憐將在此刻進來,命格的輪轉依舊按照既定的軌跡殘酷地運轉著,他也即將回到六年后的血海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