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以他的妻子蘇玉柔為最甚。蘇玉柔雖以白紗垂面,教人瞧不清紅顏,可是她看到姜拂黎的模樣時,捧著的杯盞竟失手滑落,驀地摔倒了地上,砸了個粉碎。
“拂黎,你——”
姜拂黎一身青銀色相間的衣袍,那衣裳選料做工都堪稱極上乘,但依舊掩蓋不了他的風塵仆仆,最令人吃驚的是他的眼睛。
他那只原本就已經夜盲的左眼,不知是受了怎樣的損害,已經完全看不見了。雪白的紗布斜纏過去,滲著鮮紅的血跡。
他聞聲,用尚且清明的杏仁右眼靜靜地望了蘇玉柔一眼。兩人目光相觸間,就似交換了一個旁人所不知曉的秘密,蘇玉柔一下子就頹然軟倒了。
墨熄聽到她用幾不可察的聲音,輕輕地喚了一聲“宮主”。
姜拂黎衣冠狼狽卻神情磊落,臉雖然還是奸商姜藥師的臉,但氣質卻和從前迥然不同,眉目間的情態甚至都不像同一個人。他此刻看來溫柔、沉靜、堅定,而不似往日的姜藥師——往日的姜藥師時常給人以另外一種感覺,就好像,除了錢帛,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在乎什麼。
以前的姜藥師是個無情無心的傀儡。
但今日歸來的他,似是傀儡終于召回了失卻的魂靈。
姜拂黎用剩下的那一只漂亮的眼睛在屋內掃了一圈,目光依次在慕容憐,慕容夢澤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到了墨熄身上。
他沉默片刻,低聲道:“羲和君,我有要事,煩請你移步一敘。”
姜拂黎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客氣,但是卻莫名的有一種壓迫力。
屋內眾人都感覺到了姜拂黎性格上的驟變,因此望墨熄那邊望去時,忍不住添了幾分憂心。
慕容憐狠啜了一口浮生若夢,忽然一把抬手,拉住了準備與姜拂黎離開的墨熄:“先等等。”然后他那一雙桃花三白眼瞇縫著,盯著姜拂黎:“……你是真的姜藥師,還是又是個贗品?”
“你七歲的時候曾因不服身高不及顧茫,在鞋履中墊了厚厚一沓絹紙,結果不慎因此跌到,摔破了頭,縫了——”
“停停停!”慕容憐面露尷尬卻猶自強撐,“行了!我知道你是真的了還不行嗎!”
說罷訕訕地松開了墨熄,翻了個白眼低聲暗罵。
墨熄與姜拂黎去了偏殿的暖閣。
侍從屏退,閣內無人。姜拂黎一揮手,暖閣四周頓時降下星星點點的防護結界。可墨熄卻在看到那結界的瞬間頓住了腳步。
“……一百年前就已經失傳了的圣靈結界……”墨熄盯著姜拂黎清瘦的側臉,那男人的神情堅毅,但卻很是憔悴。
蘇玉柔方才喃喃的那一聲“宮主”回蕩在他耳邊。
墨熄心里陡然炸開一個可稱是匪夷所思的猜想,他禁不住問:“——你到底是誰?”
姜拂黎沒有吭聲,在桌前坐下了。
屋內很靜,圣靈結界的光華一直在流淌著。墨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半晌后,他低聲試問道:“……沉宮主?”
姜拂黎抬起眼來。
那只完好的琉璃色杏仁眼顯得很安寧,他說:“我不是。”
“……”
“沉棠數百年前就已經死了,我只是姜拂黎而已。”他頓了一下,轉而道,“另外,顧帥的事情,我也已經聽說了。”
顧茫的名字就像錐針,刺到墨熄其實早已經破碎不堪的心臟里。
墨熄驀地垂下長睫毛,遮在眼前輕顫著。
姜拂黎道:“他還很年輕,沒有受過應受的敬重,得到該得的安寧。他和沉棠其實不一樣……他們倆人都是以身殉魔獸,但是,顧帥本身在這世上仍有渴望與牽絆。”
他說到牽絆的時候,深深地看了墨熄一眼。
而后又道:“沉棠則不是。”
“……”
“沉棠在殉身魔獸的那一刻,他已經心灰意冷,別無所念。沉棠求死而顧茫求生。”姜拂黎搖了搖頭,說道,“對不起。事情本不該如此的。”
墨熄微皺起了眉:“可你……你若不是沉棠,又怎麼會知道沉棠當時心中所想?”
姜拂黎果然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嘆息道:“此事若要講來,實在是很復雜的。”
“愿聞其詳。”
姜拂黎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著如何開口,最后他說:“我之前替顧茫療傷時,共情了他的一部分記憶。看到你們在蝙蝠島,遇到過一個叫霧燕的姑娘。”
“那是一個渴慕沉棠的女妖……”
“不錯。”姜拂黎道,“可我看到你們的記憶后,總覺得我好像在哪里見到過她。”
姜拂黎斟了兩盞濃釅的茶,一盞推給了桌子另一邊的墨熄,一盞自己慢慢地喝著。墨熄這時候才發現他白紗布遮蒙的那個位置是凹陷下去的,并沒有眼珠的弧度——姜拂黎竟已徹底失去了他的左眼。
但他渾不以為意,仿佛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康健,自己的軀體。
他淡淡道:“我來重華那麼多年了,許多人問我是哪國人,往事如何,我皆不答。你們只道我薄涼,不愿多言,其實不是。”他稍事停頓,略微苦笑著搖頭,“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
”
“我擁有的差不多所有的記憶,都從我與玉柔四下流亡時才開始的。她說我是生了病,忘了前塵過往,我便渾渾噩噩,盡信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