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他歷經了虛假的背叛,真正的錯失,離別的痛楚,每一次他都告訴自己,再熬一熬,再熬一熬,或許一切就能過去。
甚至幾天前,他看到站在校場獵獵軍旗下神采飛揚的顧茫,他以為,一切苦難終于到了盡頭,以為此戰之后就能熬來他的長相守。
可是留給他的,最終只有這一方空寂的小屋。
屋子的主人已經離去了,就好像客居于此,甚至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
原來他經受了這麼多苦難,最終熬來的,不是長相守,而是久別離。
墨熄將那一沓柔軟的書頁捧起來,貼在胸口,靠近心臟搏動的位置。好像寫字的人還殘有溫度在紙頁上。
他再也忍不住,嘶啞地,軟弱地,低低地喚一聲:“顧茫……”
顧茫。
此一聲后,再也說不出更多的句子。
他不是帝國的砥柱,不是墨帥。這一刻他只是一個與所愛之人永訣的無助之人,是被顧師兄留在血海里的小師弟。
所有的同袍都離去了,那七萬的亡魂,那些曾經與他們一樣年輕出入行伍的兄弟,如今顧茫也走了。
最后只剩了他。在黎明破曉之前,只有他一個人了。
無論恨也好,愛也好。
他的顧茫哥哥,都再也不會回眸看他,沖他張揚地笑,或者茫然地惱。
一聲沙啞的嗚咽像是瀕死的獸,痛苦地哀嚎著,撕碎了最后的自制。墨熄低著頭顱,哽咽著,哀慟著……最后他像失去了一生伴侶的困獸,像末路孑然的雄獅,困頓著,絕望著,最后終于在這寂夜里,泣不成聲。
人生這麼長,山河這麼廣,可只剩這一刻,只有這一片天地,是屬于他自己的。
李微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輕輕地,替他掩實了門……
墨熄從來不是無情的。
李微知道,在整個重華,或許都不會有一個人,能夠真正地明白對墨熄而言,顧茫究竟是什麼。不是光,不是火,不是希望,不是戀人,不是兄弟……顧茫之于墨熄,或許比這些攏在一起都多得多。
所以墨熄下令讓他們別再浪費力氣搜救了,那并不是一種放棄。而是因為墨熄比誰都清楚——顧茫做的決定是什麼。
顧茫想要什麼。
以及,他還會不會回來。
李微離開了這一深小院,他很敬仰他的主上,其實在君上還未他贈與墨熄的那一年起,他就覺得羲和君就是重華的脊梁。
如今脊梁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彎折了,他很痛,很難再支持下去。可是整個邦國的人都只能看到墨熄的強悍,卻忘了他也只是血肉之軀。他剛剛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人,但允許墨熄喘一口氣,允許他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去憑吊去思念去擁抱另一個人的氣息的地方,竟只有這一方小小的孤室。
那就是他與他顧茫哥哥的家了。
李微不忍心打擾,也不忍心再看——這是墨熄與顧茫的道別,與羲和君,與顧帥,與尊與卑,與生與死,與其他的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他是羲和府的管家,最后也會替主上把這一重秘密守好。
第四日,重華都城已被血池吞沒小半。那一小半的城民不得不退縮到城池靠后的位置,看著自己從前的家成了一片血海。
所幸岳辰晴善行機甲術,慕容楚衣留下的書錄當中,又有一卷是講解如何盡快地建造避難屋舍的。
他照著圖紙而行,倒也暫緩了這些人的容身難題。
那是慕容楚衣的法術。
岳辰晴想,如果四舅還活著,一定會做的比他周全得多。
但是他的小舅舅已經不在了。
只有他,能把慕容楚衣的溫柔,在這動蕩的亂世里延續下去。
“四舅,我或許做的不夠好,但是……”他仰頭望著星空,已經磨到起泡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卻依舊沒有放下他在調試的竹武士。
“但是,我會按你的心意去完成你要做的事情。”
“我是岳辰晴,是你的外甥,岳家的家主,是你的繼承人。”
繁星一閃一閃地,照耀著這一片烽火狼煙的大地,也映在了岳辰晴隱約瀲著淚光的眼睛里。
岳辰晴小聲地哽咽道:“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嗎……”
你曾經一直在默默地保護我。
現在換我了,舅舅。
我來保護我們的家。
如岳辰晴一樣,如今的重華,每個人都在為了保衛著他們的家邦而戰。
從前這個邦國確實是一盤散沙,但因為有顧茫,有慕容楚衣這樣的人先獻祭了鮮血,也因為此戰若敗他們再無退路,這人人心里都很清楚,所以這盤沙終于凝在了一起。
變得堅實,變得堅強。
血池在不斷蔓延,但是絕望之中的韌勁卻不消反漲。
他們在尋找轉勝的出路。
到了第五日。
當所有貴胄以及高階統領們在王宮軍機署鉆研如何才能遏制住血池的擴張時,忽有守備來報——
“羲和君!望舒君!夢澤公主。”守備依次向殿內三位目前最是權重可靠之人行了禮,而后道,“姜藥師回來了!正在殿外等候!”
姜拂黎進殿的時候,所有人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