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知道絕無可能,但顧茫仍是忍不住悄悄地創了這個共心之術。此術一旦施展,他便能將自己的意志與墨熄共享,只要彼此愿意,他們就能看到對方人生中的種種過往,分享彼此的記憶、情感、意愿……乃至生命。
一個需要雙方無限的信任與親密,理想到近乎荒唐的法咒。
顧茫本以為是絕對用不上的,他也只是玩玩,聊以寄托一點自己美好的幻象。
可是站在血魔獸靈體前時,他忽然明白過來——
原來天命早已注定,共心術的歸宿,其實不是為了陪伴,而是為了別離。
他最終趁著血魔獸虛弱,悄悄將這個秘法打入了它的靈體里。就在他施展共心的一瞬間,他感到一股妖邪至極的狂流涌進了他的血脈,他骨子里的黑魔法咒被血魔獸激得蠢蠢欲動,他體內涌入了大量的魔氣。
那是血魔獸骯臟的生命。
用無數祭品,蝶骨美人席,普通人類的性命所鑄就的惡獸之魂——在他體內共生。
那一刻,他就好像變成了它,他看到它是怎樣被花破暗煉出來的,百年前以峽谷為爐,以天雷為火,以數以萬計的活人為牲,終于淬煉出了這頭兇惡至極的詭獸。
喝吼遏云。
他就是它,它也是他。
他以血魔獸的眼睛,看到了種種過去。他看到從前花破暗站在煉魔峰前,看到百年前那張陰郁而妖異的臉。
——
“重華之君流我為奴,捧他慕容氏為貴族,當真可笑至極!”
花破暗曾對著初具雛形的血魔獸喃喃私語,將他的仇恨盡數傾灌于它。
“從我懂事起,我就覺得萬分好奇,為何我是服侍人的賤種,而有的人天生富貴?那些糟老頭兒告訴我這就是天命,我命該如此。”
“可我真的命該如此嗎?我比那些貴胄勤勉,我比他們所有人都更有天賦,這算什麼天命?難道不奇怪?”
花破暗的面目是那麼得扭曲。
只有這樣的仇恨,才能滋育出那樣的惡獸。
他對尚在孕育中的血魔獸道:“凈塵,你知道嗎……為奴的那些年,我在重華的學宮里翻典閱籍,一點點地去挖這個邦國的根,我想知道為什麼姓慕容的是貴胄,而我們這些人則是仆役……還真被我翻到了原因,但那原因簡直令我感到憤怒至極!”
“原來重華建國之初,原有兩位兄弟一同為帥將,領著他們的部足,鎮壓了番邦,建立了這個國家。他們將不肯順降的番邦子民削為奴籍,褫奪他們修煉的權力,以免日后這些人舉兵起義,推翻他們所建的邦國。”
“但殺戮卻并沒有結束,一山不容二虎,昔日生死與共的手足在迎來短暫的安定后,陷入了誰來承接大統的僵局之中。一場內斗,爾虞我詐,最后是兄長失了策,淪為了敗將。于是他的弟弟將他的裙帶統統斬除,后嗣也打為最卑賤的奴役,廢去靈核,烙下奴印,永世不得翻身。”
“我就是那一支子嗣的后代——很不甘,是不是?”
他嗤笑起來:“明明我身上流著的是和慕容氏相同的血,就因為當初的一人之敗,一人之私,兩人之爭,淪落到了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能知曉。”花破暗森森然道,“換成是你,你能平靜嗎?”
血魔獸凈塵在熔爐之中爆濺出一道火光,好像是在回答他的問題。
那火光將花破暗的眼睛映照得更亮了。
天地好像都要毀滅在那雙癡狂的眼睛里。
“我從來就不情愿過這樣的日子。所以連一開始靈核暴走我就是算計好的。我算準了沉棠那個可笑之人心腸軟,他一定不忍心殺我,甚至會念在我乖巧可憐,替我向君上求情,容我破例為修。”
煉魔山的火光猶如厲鬼的舌頭,從地獄竄出,瘋狂地蹈舞著,映照著當年花破暗的臉——欲望、仇恨、野心……
顧茫看到那是血魔獸對人世最初的印象,花破暗傾注給它的印象。
“凈塵,我冶煉你,就是要你替我奪回重華。”
“這個邦國,我亦可為君!”
它是恨意和欲念鑄就的惡獸,死人的血肉成了它的血肉,花破暗的野心成為它的野心,如今它將它的惡與顧茫共情,顧茫幾乎被那駭然的血腥壓得墜入無間地獄。
顧茫惡心極了。
但他仍堅持著與它共心。
只為了……
號角響起,戰鼓雷鳴。顧茫回過頭去,看著重華浩浩湯湯的軍隊,他的兄弟袍澤,那些從前與他生死與共過的人,那些他曾答應了要帶他們回家的人,那些喚他顧帥的人。
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即燃的戰場上飄飛著,他心潮涌動,懷揣著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他當然能贏,當然能勝。
這世上,還有誰比他更了解血魔獸呢。
哪怕花破暗自己也只是它的主人,并非與它共魂靈,同生命。
“御守修,左右翼加固帝都結界,每隊療愈為陣眼,飛馬營往燎軍北營打亂策應軍陣,北境軍隨我。”
“是!”
顧茫瞇起眼睛,俯瞰那刀劍映月的燎軍連營。
隔著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河,一道接天應地的結界,重燎兩邊的大軍在相互對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