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君上究竟是有多狠的心,才能謀算著讓江夜雪去蠱惑陸展星,賠上七萬將士的性命,再賺得顧茫無路可選只能聽從他命?
五年的密探生涯。
背負著罪惡與血腥獨自強撐下去。
甚至為了奪回最后一片血魔殘魂,再一次喪失了生而為人的意識,錯失了與兄長相認的機會。
——付出了那麼多,他們是希望戰火平息,九州太平的。
可原來不過是為君上磨快了手中的刀劍而已。
他只覺得無限疲憊。
因為這渾天洞驚變,墨熄沒有辦法再和顧茫留在臨安尋那隱士大修。岳家的慘案不脛而走,烽火般很快從臨安傳遍了整個重華。
舉國震蕩。
墨熄和顧茫一起,幫著岳辰晴收拾打理,陪他扶柩返回帝都。
喪禮進行的像是一場無聲的荒誕戲,王室既要保有顏面,不可大肆揭露岳鈞天曾經的丑惡行徑,但世上無不透風的墻,其實眾人心中都明白事情的真相原本是什麼樣的,哀悼和頌歌就顯得格外可笑。
墨熄隔著飄飖的白幡,密密麻麻的送葬之人,遙望著祭臺之上,君上釃酒的端肅模樣,指甲深陷入掌心——
這個人到底將他的臣子、他的兵卒、他的百姓,看作是什麼呢?
岳家的群喪沒有持續太久。
除了岳辰晴本就已無心思之外,更多的是因為重華確實與燎國戰事頻發,這邊君上還在祭拜,那邊就已經有軍機署地人等著向他稟奏邊境戰況了。
風中彌漫著沉重的硝煙之氣。
江夜雪說的沒錯,重華與燎國的戰役并沒有因為血魔獸的殘魂被他們所得而就此平息,反而變得一觸即發。
喪禮上人心惶惶,就連一貫最為樂觀的幾位王侯也都明白——重華與燎,大戰在即。
“聽說燎國國師又創生了新的法術,在邊境交戰的時候他就用過,那法術就和瘟疫似的,可以在短短兩三日就讓幾座城池的人全部沾染魔氣。”
“天啊,這該怎麼辦?”
“唉,不知道啊,聽說司術臺和神農臺都早就在想破解之道了,只希望這主意能想得快一些,燎國這些日子不斷地往邊境陳兵,恐怕很快就要大打。”說話的人一臉死灰之色,“要是沒辦法抵御這些魔氣,誰敢沖鋒陷陣,這不是送死嗎?”
“反正我是絕不會去前線的……”
一片竊竊私語。
這邊是岳家的大傷痛,那邊卻是幾個的老貴族在悄聲商討著如何在即將來臨的戰火中保命,人與人的悲喜憂慮到底是不相通的。
岳辰晴無意在留于陵地,接受那些人并無太多真心實意的致哀。他回到了岳府——岳府死了那麼多人,如今空蕩得可怕。他慢慢地在廊廡下走著,每走到一處,想到一些往事,心就很痛,像是喘不過氣來似的佝僂下身子,要在原地坐上好一會兒,才能使得自己再往下走去。
他明明還是這麼年輕的,卻一夕之間好像銹蝕了身上所有的骨骼關節,連行走都變得這樣的困難和木僵。
他來到慕容楚衣的煉器房門口,發了很久的呆。
這是重華最難進入的地方之一,需要密術與令訣。但是岳辰晴好像福至心靈,又好像篤信著什麼,他抬手去推門,守門的機甲小偶人吱呀著從暗匣內冒出來,問他:“所來者何人?”
那聲線低低的,昆山玉碎般動聽,卻是慕容楚衣生前留下的嗓音。
岳辰晴好像被這聲音所傷,胸口悶痛得說不出什麼話來,他根本不知道密術和口令是什麼,他只是躬下身子,臉埋入雙掌之中,哽咽著。
“四舅。”
嗚咽成了嚎啕。而那小偶人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岳辰晴蜷跪在煉器室外,泣道:“四舅,我想你了……”
咒訣絕不會是這個,可是煉器室緊閉的大門卻發出沉悶的響,吱呀一聲向兩邊打開。岳辰晴怔愣地看著,慢慢地站起來,走進去。
那里面東西擺得有些凌亂,主人是個忙碌極了的人,圖紙釘了滿墻,上面繪制著各式各樣的機甲和法器,有許多都還只是慕容楚衣生前的設想,還來不及去一一實現。岳辰晴一張一張地看著——
重華貪嗔癡,明明名氣差到這個地步,慕容楚衣把自己關在煉器室內煉制的,卻盡是些造福于人的東西。
取水的木甲,避邪的法器……
這些草圖都還堆在他的案上,慕容楚衣受了詛咒,不能親近任何人,于是他對這塵世所有的好意都留在了這些卷帙浩繁的圖錄上。
他大概曾以為自己的一生會很長,孤寂雖難忍,但至少能將這些構想一一于指端實現。
岳辰晴翻著他案幾上的東西,一些榫卯,幾枚圓釘,竹武士的細部關節。他每拿到一樣東西,都會細看一會兒,而一想到慕容楚衣生前制作這些是為了什麼,他就覺得心中愈痛——貪嗔癡,貪嗔癡,最為無情的煉器者——窗外盡是罵名,窗內憂思人世。
每一張圖紙下細細的著述都令岳辰晴哽咽,眼眶發濕,有時候必須忍上好一會兒心頭的難受,才能繼續將之讀下去,明白這一只木甲是為了助老人方便,那一件寶器是護小童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