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一定曾因為什麼原因請姜拂黎看過病,而被他瞧見了肩上的胎記烙印。
骨骼深處泛起層層寒意,真相像是傾世而落的汪洋之水,將墨熄整一個浸沒其中,竟是呼吸不能。
他將眉眼深覆于掌心之中,背后泛起雞皮疙瘩。慕容憐,慕容楚衣,先望舒,楚氏姐妹,顧茫……還有那個……還有那個顧茫曾經對他提及過的,當時他并不以為意的林姨。
所有人的關系都被這一根線纏繞著在他心里浮起,漸漸變得明朗,而因明朗而愈發變得可怖,整個人猶如置身冰水之中。
“墨熄?”
“……”
“墨熄!”
不知過了多久,才驀地被顧茫擔憂的問詢聲從紛亂的思緒中拽出來,墨熄猛地回神抬頭,瞧見燭光下顧茫清秀的臉。
他出神地太久,隔壁慕容楚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辭別了,掌柜的也已慢慢地下了樓,挺著肥膩的肚子,拾掇好笑臉,重新招待入店的客人。
一切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但墨熄知道不是的,這一切不是夢。
他曾在時光溯回中見過顧茫與陸展星最后的拜別,顧茫是如此地希望這一孑然之身能有親眷相伴。
他又想到岳辰晴曾說,慕容楚衣一向獨來獨往,是個廟門口的棄嬰,從來不知自己親人是誰,是否尚在人世。
這兩個人一冷一暖,一個熱烈地希望著,一個默默地尋找著,看似全無交集,而原來……而原來……
墨熄顫抖地閉上眼睛。
“墨熄,你怎麼了?”
“沒什麼……”半晌,墨熄微啞地低聲道,聲音里不知是憂還是喜。喜自不必說,憂則是因為顧茫如今已這個樣子了,又哪里再受得了身世刺激,兄弟相認,更別說這樣一來,岳家慕容家的那些爛賬就也落到了顧茫頭上。
他一時間心緒復雜,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抬手摸了摸顧茫的頭,問道:“如果你……你在這世上還有至親,你會高興嗎?”
顧茫困惑地:“那是什麼?”
“是與你最親近的人。”
“那就只有你了。”
“如果還有別人呢?”
“可是沒有別人再與我親了啊。”顧茫微微睜大眼睛,“如果有的話,他為什麼不來找我?”
“他……”
墨熄沉默一會兒,最終道:“他會的。”
——
回到客棧,墨熄卻是毫無睡意。
他立在窗前,看著窗外一輪月,萬戶瓦上霜,心中思慮萬千。
當年作賤楚氏姐妹的那個貴胄,想來十有八九就是岳鈞天。以慕容楚衣的個性,他不知會做出什麼事情來,那結果勢必會使得岳家與慕容楚衣兩敗俱傷。
而如若想阻止慕容楚衣鋌而走險去報仇,那麼告訴他,在世上他還有一個血親兄弟需要他,顯然是最好的辦法。
他對慕容楚衣的了解不算太多,但多少能看出來慕容楚衣也很想知道擁有一個“家”,究竟是什麼滋味。在復仇的快意和與長久的溫暖之間,他相信慕容楚衣會選擇后者。
其實這樣對誰都更好。
“墨熄。”
聽到身后的動靜,墨熄轉過頭,卻發現不過是顧茫睡著之后的夢囈。
顧茫蜷在床上,薄被拉得很高,只露出了小半張臉,不知因夢到了什麼而微微皺著眉頭。
墨熄走到他身邊,在床沿坐下。
他抬手,替顧茫將有些散亂的額發捋好,卻見顧茫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墨熄嗓音溫柔,低聲道:“吵醒你了?”
顧茫困倦地搖了搖頭,過了片刻,瞇著那透藍的眼睛,咕噥著:“我真的也有……哥哥嗎……”
墨熄的手微微頓了一下,隨即低低地“嗯”了一聲。
“那他真的會來找我嗎……”
“……會的。”
“他會喜歡我嗎?”
“一定會的。”
顧茫輕輕哼了一聲,皺著的眉頭就慢慢地松開了,那眉目之間多少有了些松快與期待的意味。
長夜之中,墨熄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熟睡的樣子,兀自思量盤桓著。就這樣過了好久,他將顧茫的薄被捻好,而后起身,悄無聲息地出了客棧的門,向城郊的陵葬墓地行去。
第166章 園之會
昏鴉嘲哳, 老樹枯嶙。
有一個衣冠若雪的男子立在臨安城郊的墓園里,站在其中一座低矮的青石小墓碑前。那墓碑平日里也沒有太多人打理, 蒙著一層塵埃。上頭的字斫刻的也非十分深刻, 緣腳的字跡多有磨損。
慕容楚衣安靜地瞧著它——
石碑是酒香樓的老板好心給故亡人立的, 因此沒有諸如“慈母”“愛妻”之類的任何名分,只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
楚漣之墓。
他是依著老板的指點尋來的,這是他兜兜轉轉三十年,第一次見到他的生母。
他曾經也怨過母親薄情,將他棄于廟宇門口,心中也嘗有怨懟,不明白她是有何種無奈才會冷血至此。
原來不是的。
慕容楚衣在楚漣的墓碑前緩緩跪坐下,抬起細長的手指, 撫過墓碑的薄塵。他想開口喚一聲娘, 可是嘴唇動了動,卻又發不出什麼聲音來。
他從來就沒有喚過任何人阿娘,三十多年了, 陡然有一座墳可以讓他念出這一個稱呼,他卻也不再能輕易說得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