躊躇良久,她終歸是不忍心,于是將楚姑娘救了出來。
趙素素瞞著所有人,將楚姑娘藏在了望舒府邸的暗室里,并請了一個口風嚴實的穩婆照顧,直到孩子平安降生。
而為了掩人耳目,楚氏也被她改卻了姓氏,只取了其中一半,冠姓為林。
從此往后,世上再也沒有那個楚姑娘了,而望舒府多了一個丑婆。
那便是顧茫的泥姨。
第158章 法戴上的英烈巾
顧茫抱住自己的腦袋, 眼前一陣一陣地發暈。
掩人耳目……
冠姓為林……
臨安楚氏……
這些零星的碎片像是尖刀一樣扎入他的顱內,在他早已混沌不堪的腦海深處游曳著, 刺激著他那些與之相關的記憶。
恍惚間,他好像聽到有個柔軟如緞的嗓音在低低吟唱著:“紅海棠,黃海棠,一朝風吹多悠揚。小童相和在遠方, 令人牽掛爹和娘。”
唱歌的人隱約有著臨安鄉音, 一曲江南水鄉的童謠,哄著將入睡的孩子。
紅海棠, 黃海棠……
顧茫痛苦地往后退了一步,顱側陣陣抽痛著。一面是消退的記憶,一面是被刺激出來的回想,七零八落的往事在他腦海里像流風回雪一般難以捕捉, 卻又冷不防地竄出個影來,攪得他愈發混亂。
他仿佛看到了當年望舒府的小屋里,林姨披著褙子, 依窗而坐, 她一邊拍著靠在她膝頭入睡的顧茫,一邊柔聲吟唱:“一朝風吹多悠揚。小童相和在遠方……”
記憶中年幼的自己迷迷糊糊地瞇縫著眼,沖她露出一個笑,夢囈似的喃喃著:“泥姨, 你唱的真好聽。”
林姨目光溫軟得像是春絮, 她摸了摸孩子的頭發:“阿茫若是喜歡,林姨便一直唱給你聽。
”
“那你不會累嗎?”
女人微笑著:“不會。”
“那你不會渴嗎?”
“不會。”
稚子迷迷瞪瞪的, 打了個哈欠,小獸一般蜷在女人的身邊:“泥姨,你要是我的阿娘,那該多好啊。”
撫摸著他的那雙手驀地頓住了,微微地有些發抖。
但那時候的顧茫根本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也更沒有抬頭瞧見林姨復雜的神情,他只是縮了縮身子,調了一個更為舒適的姿勢挨在她的身邊。
敞開的小軒窗外,有細碎的花瓣隨著春雨如酥飄落,吹進屋來。
那淡淡的粉色,仿佛一場隨時都會醒來的好夢。
“小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掛爹和娘……”
顧茫驀地在夢境深處跪下,他的頭顱都像要被鈍沉的巨斧劈開了,他抱著腦袋,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著。
他像是瀕死的魚一般,痙攣得越來越厲害。
慕容憐說——你至少該記得——
記得什麼?
記得林姨本不姓林,而是姓楚,他也不是什麼望舒府的奴仆,而是慕容玄與楚姑娘的孩子……是不是?
他無法遏制地回想起自己寫在書卷上的要事。而那上面反復被他所提及的一句話便是:“望舒府與你有活命之恩,前塵難書,糾葛難表,望至少銘記此事,不與望舒君相為難。”
所以他未曾失憶前,本已是知道真相的,對嗎?
仿佛是受到他強烈的心念震顫所感,一些原本已經沉入深淵的記憶像是蛟龍出水一般閃爍著浮出岸來。
在那海棠飄飛的童謠曲中,他模糊地想起林姨去世前對他說過的那一番話。
那個病骨支離的女人緊緊攥著他的手,枯槁的嘴唇一開一合著,她對他說:“阿茫……趙夫人……趙夫人雖然有這樣……這樣那樣的不好……但她……但她非是像重華滿城所傳,是個……咳咳,是個心狠手辣的妒婦……她……與她的家族不一樣……她的心腸是好的……只是她為人太倔,許多旁人對她的誤會……她是不想解釋的……”
“可你不能誤會她……若不是她……阿茫,你也來不到這世上啦……”
“你知道嗎……她啊,她救過你與你阿娘的命呢。”林姨消瘦的臉頰上露出一絲淺淡的笑容,“所以,請你不要怨恨他們母子,趙夫人和小公子,其實……”
她說到這里,呼吸已經十分困難,蒼白的嘴唇顫抖著,眼珠緊緊盯著顧茫的臉,像是要把他深深地印刻到魂靈深處去。
她輕若蚊吟,卻還是噙著淚花,堅持道:“其實……他們……也是可憐人啊……”
求而不得,退而無路。
被血統與自尊綁縛住的一對母子。
又能好過得到哪里去呢?
“泥姨!泥姨!!”小顧茫伏在女人榻邊,女人的雙眸依然睜著,有清亮的淚水順著臉頰淌落,可是里頭的光彩已驟然熄滅了。那時候的顧茫還并不那麼知曉生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他懵懂地明白,這個會唱著童謠哄她的女人大概是再也回不來了。
他因此而嚎啕大哭起來。他是那麼傷心,傷心于人生中第一次永遠的別離,以至于他當時無法深究林姨臨終前所述的那一番話。
是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恍惚明白能說出這番話的林姨,一定知道些與他身世相關的內情。
至少林姨應當知道他的生母是誰。
可她卻未曾留給他追問的機會。
再后來,顧茫長大了。
縱使慕容憐一直以來都刁難他,欺辱他,他也幾乎不與對方記恨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