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了眨湛藍的眼睛,于是那些影子都模糊了。
雨勢漸微的時候,顧茫撐開了油紙傘準備回去。路過中軍主營帳時卻看見帳篷內透出了燭光,那昏黃溫暖的光澤投映在水潭中,雨點一激,就成了一道瑟瑟的光影。
顧茫停下腳步,心道,難不成這麼遲了,墨熄還沒回去?
他知道墨熄有講完戰略布局后自己再推演一遍的習慣,但這時間未免也太長了,別說一遍,五六遍都該推演過去了。他覺得奇怪,于是收了紙傘,倚靠在帳篷邊,輕拂開簾子走了進去。
沙盤前確實有一個人在抱臂沉思,豈料那人卻不是墨熄,而是……
顧茫微微吃了一驚。
慕容憐?
慕容憐半靠半坐在沙盤邊上,手中擎著一管煙霧繚繞的煙槍,他瞇縫著桃花眼,一邊懶散地抽著□□,一邊瞧著沙盤地圖。也許是雨聲太大了,又或許是他太專注,他沒有聽到顧茫進來的動靜,只抬手捻起幾面小旗,在沙盤的不同險隘處落下。
顧茫仔細看了一會兒,忽覺得冷汗涔涔——慕容憐那幾面旗幟下的位置詭譎偏冷,行軍線路雖然與墨熄不同,但方式卻是一樣的狠辣強勢。如果按他這樣的布局,勝算雖然沒有墨熄的大,但只要能贏,速度甚至比墨熄的還要更為迅猛。
慕容憐不是在玩,他是真的在認真推演。
而且他還在不斷地修正自己的想法,將代表著不同法術之能的旗幟反復換過多次,每一次調整,顧茫都能看出他極為清晰的用意和思路……
那麼白日里慕容憐那隨隨便便,兩下就能被慕容夢澤破解的進軍策略又算什麼?
“咳咳咳!”
忽然一陣揪心揪肺的劇烈咳嗽將顧茫從思忖中驚醒,慕容憐垂下煙槍,蹙著眉頭不住嗆咳著,他神情很是晦暗,一手摁著胸前,似乎想要努力壓制下什麼東西——可他最后還是嗆出了星星點點的血沫。
“……”慕容憐用雪白鑲著金邊的巾帕把血跡擦去了,眼神陰郁。
他直起身子,盯著沙盤看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那只戴著藍寶石扳指的手,將沙盤上精心布下的旗幟一點一點地拔除,將整個設計好的戰局慢慢地毀掉。
做完這些,他白皙的手指一拋,將那些零散的小旗都丟到了旁邊,而后頹然在椅子上坐落,仰起頭,無比疲憊地合上了雙眸。
昏暗闌珊的燈火深處,慕容憐的側影顯得那麼單薄而孤寂。他雙手交疊著,一直在下意識地摩挲著藍寶石指環的戒面。
過了良久,顧茫聽到他喃喃地嘆了句:“……真可笑……我……難道就真的不如你麼……”
我難道就真的不如你麼。
這句話在顧茫耳中縈繞不散,幾乎響了一路。
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慕容憐既有主意,又不服輸,為何要在軍事會上敷衍了事?
為何要待到夜寂無人了,他才抽著一桿浮生若夢,在迷蒙凄清的煙霧里,孤獨地擺弄著陣前甲兵,推演一場波瀾壯闊的閃電之戰……
回到主帥寢帳時,墨熄正好在給君上送信傳音,他將傳音雀鳥放飛了,瞧見顧茫進帳,臉上的神色微松。
“去哪里了?這麼晚才回來。”說著摸了摸他的頭發,“淋雨了麼?”
“……我去清點了入庫的糧草。沒淋著,有傘呢。
”顧茫揉了揉鼻子,并沒有把在主帳看到慕容憐的事情告訴他。
墨熄將他帶進懷里,將他暖了一會兒,說道:“膳房來送了飯,先吃了再休息?”
顧茫于是探頭去看,果然瞧見桌上擺著幾道清簡的菜肴,旁邊還有一個竹筒,筒里溫著米飯。
“你也沒吃?”
“我等你一起。”
顧茫張了張嘴,原想說你胃那麼差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我干什麼,給我留一點不就好了。但是瞧見墨熄黑眼睛溫柔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嘆了口氣,捏了捏墨熄瓷玉一般的臉——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他才能這樣捏墨帥的臉了。
顧茫無奈道:“你啊。”
坐到桌前,才發現原來那些菜肴都是從前王八軍的修士們特別喜歡卻又吃不到的。一盤醬汁鮮亮的紅燒肉,配著白面饅頭,一碟脆筍藕苗,一碗蛋花湯,雖然不是什麼精致菜肴,但全軍上下每人能食著一份,也是不小的開支。
顧茫道:“你這伙食給他們改善的真可以,我那會兒要是想給他們吃上一頓肉,真得求爺爺告奶奶好多遍,要麼就得出賣色相去哄一哄村頭酒館的俏寡婦。”
墨熄打了一碗湯,推給他,說道:“你為他們做的已經夠多了。以后不用再賣身俏寡婦了,實在要賣,就賣給我吧。”
顧茫咬著筷子笑了。
軍營里的蛋花湯是一大鍋煮出來的,撒著碧油油的蔥花。但是墨熄知道顧茫不喜歡吃,所以早已撇去了上頭的青蔥。他看著顧茫咕嘟咕嘟地把熱湯喝下,驅散了驟雨帶來的潮濕,眼神逐漸變得非常柔和。
換作世上另外任何一個人,看到墨熄這樣的眼神都會覺得撞了邪了,唯獨顧茫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