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
“……”
“不管怎麼說,那些人都是我殺的,那些城都是我打的。我手上有太多無辜之人的血,八年前我尚且清白的時候,已經和我的兄弟們道過別了,如今我不想再去那里。”
墨熄倏地抬起頭來,目光傷慟:“你是在保護他們的時候,被迫沾染的血。”
“別人并不會這麼想啊。誰殺人誰償命,不然怎麼辦呢?很多人因為兒子死在我手里、丈夫死在我手里、父親死在我手里,恨了我八年五年,日夜都想將我繩之以法血債血償。然后忽然有一天,你們告訴他們,不是的,顧茫是被迫的,他不該是個囚犯而應該是個英雄——你覺得誰會信。”
顧茫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淡淡的,像一盞溫得恰到好處的薄酒:“墨熄,你有沒有想過,你把他們最直接的泄恨對象給拿走了,那些人會崩潰的。他們根本不會因為一句解釋一個真相而放過我……恨一個人很簡單,釋懷太難。你我都是戰場上走下來的人,你不會不清楚這一點。”
“我不去戰魂山。無論是君上也好,你也好,誰陪我,我都不會再去。”顧茫說著,抬起頭,遙遙看了一眼戰魂山的方向,他的口腔內還有梅子恬淡的清香,可喉嚨卻是酸澀的。他嘆了口氣。
“在活著的人眼里,我已經臭名昭著了,但我不去戰魂山的話,至少在那七萬個死去的袍澤心中,我還是那個問心無愧,干干凈凈的顧茫。”
“這樣就夠了。”
于是他們回絕了君上,可最后卻還是沒有關起門來在羲和府度過一個無人攪擾的端午。
因為在節日的前一天,他們收到了第二個人的邀約。
“這次又是誰?”
墨熄道:“江夜雪。問去不去他家和他一起包粽子。”
“啊。”顧茫微微驚訝了一下,睜大了眼睛,“邀你?”
“邀我們倆。”
顧茫笑道:“他也不嫌我是個惡人。”
“你忘了麼。”墨熄將江夜雪的書信卷起來,輕輕往顧茫額前敲了兩下,“玉簡是他幫我修復的,我當時的反應他都看在眼里——你在他面前也已經不是一個叛臣。他一向很聰明,盡管沒人跟他解釋前因后果,但我想他也應該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顧茫沒吭聲。
墨熄順手揉了他的發髻,“去吧,你也好久沒和別人一起熱鬧過了。你想江兄嗎?”
顧茫點點頭。
“江兄也一定很想顧帥。就是在他婚禮上,不管不顧為他吹了一曲鳳求凰的那個小瘋子。他一定很高興你能過去。”
顧茫垂下柔軟纖長的眼來,像是往事被撬開了磐石一角,流露出下面隱忍著的委屈,那一瞬間,墨熄看到顧茫的眸梢有些紅了。
江夜雪的私宅在城北一個幽僻清凈的角落,正是他當年成親時墨熄贈與他的那一套小院。這麼多年了,他如今已是學宮大長老,酬薪不菲,但他一貫節儉,又是個念舊的人,所以也沒有再換過。
端陽時節,路上灑雄黃的,賣香囊的,舞著菖蒲葉子驅邪的,熱熱鬧鬧滿街滿巷的人。為了避人耳目,墨熄他們是坐馬車來的,抵達江府后,他倆都不由地怔了一下。
他們原以為江夜雪只會一個人在家,卻不料還沒進門,就聽到兩個年輕后生脆嫩的笑鬧——
先是個少年在說話:“我不是妖怪,你對我灑雄黃酒也沒有用。”
然后傳來一個更稚氣的嗓音,咯咯地帶一串笑,是個小姑娘,聽起來只有七八歲,嗓音柔柔道:“那你對我灑灑看,我看看我是不是妖怪。”
轉過照壁,看到小院里已經掛了艾葉蒲草,掛了龍舟燈籠。那倆正在玩鬧的人一個大,一個小。大的穿著白底金邊的衣裳,金色配環束著發辮,額間綴著金銀點翠的攢珠勒子,腰間配著彩綢織就的梅花香包,正是岳辰晴。
小的卻是個穿著五毒彩衣的丫頭,臂上系著五色絲線籠成的厭勝佩飾,手里提著一只蜈蚣形狀的小紙鳶,岳辰晴正蘸著雄黃往她額頭上畫“王”字。
她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看到顧茫,不由地喜上眉梢:“哎呀!大哥哥!”
原來這個小姑娘不是別人,正是長豐君那位患了狂心癥的女兒。顧茫沒料到在江夜雪家中能碰上他們兩位,不禁有些意外,又有些無措:“小蘭兒……你怎麼在這里?”
“先生讓我來的,我最近一直住在先生家里。”小蘭兒依舊是羞羞怯怯的,不過瞧上去比從前開朗了不少,她睜開岳辰晴的手,兔子般忐忑又雀躍地蹦到顧茫面前,“先生說大哥哥今天會來陪我們過端陽,我還以為他哄我,沒有想到是真的呀!”
岳辰晴也一副早就知道他們回來的樣子,笑著點了點頭:“羲和君,顧……呃……”他也不知道該稱呼顧茫為什麼,直呼名字現在肯定是不行了,顧帥又是觸了君上的逆鱗,若是叫顧茫大哥之類的,聽上去他好像和墨熄成了一個輩分,于是斟酌片刻,笑道,“顧師叔。
”
墨熄頗有些意外道:“你今日也來江兄這里過節?”
“是啊。”
“那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