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都不覺得林姨丑陋,她的眼睛總是那麼清澈,那麼溫柔,讓他總覺得她燒糊的五官像是一盞已經摘不下來的假面,而假面背后藏著的,合該是一張秀美絕倫的臉。
他伸出小手,顫巍巍地摟住她的脖子:“泥姨……”
林姨將他抱去了望舒府的坐府藥修那邊,一路上他血流不止,哭得很兇,看到藥修也并不配合。
林姨就蹲下來逗他,分散他的注意:“叫林姨。”
顧茫含著淚,抽噎著:“泥姨。”
“林——姨——”她耐心地拖長音調與他重復。
“泥——姨——”他笨笨地說。
坐府藥修是個中年男人,對這個卑賤的孩子和這個丑女人冷眼相加,治病歸治病,嘴上卻陰陽怪氣地嘲笑道:“這個蠢孩子又什麼好教的,教出來以后也是給慕容公子當牛做馬的命。”
林姨的眼梢似乎微微抽了一下,仿佛壓制著什麼不可見人的情緒。但她受慣了欺凌,知道以自己的地位爭這些口舌之快也毫無用處,于是對藥修笑了一下,又轉過頭,摸了摸顧茫布滿淚痕的小臉:“來,喊林姨。”
顧茫依稀能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態,他似乎是卯著一口氣想要給自己和林姨出頭,于是很努力地憋紅著臉,也顧不得頭上的疼了,歪著頭較勁道:“泥,泥……泥姨……”
藥修在旁邊理著紗布,毫不客氣地大笑起來。
顧茫就在那刺耳的笑聲中愣了一會兒,哇地一聲哭得更傷心了。他其實很努力地想要咬準字音,把泥姨老老實實地念成林姨,可是奶聲奶氣地總是說不清楚,他覺得好丟人,大概自己真的是個笨孩子,以后只能做牛做馬的,這個藥修說的一點兒也沒錯。
只有林姨心疼又溫柔地看著他:“很好了,阿茫以后會念清楚的,乖,不要難過。”
“丑女人哄賤娃娃了,哈哈哈——”
林姨丑嗎?
不,在顧茫心里,林姨是世上最美的姑娘,有著一雙凝載著芳菲十里的鳳眸,一雙人間四月般的臂膀。
他那時候暗下決心一定要快快長大,捋直了舌頭,能夠好好地喚出她的名字——可是他終究是沒有等到。
林姨在他四歲那年就去世了,她臨終前告訴了顧茫一件事,而那件事最后成了顧茫留在望舒府、與慕容憐不爭不鬧近二十載的理由。
那個女人,她說……
“特使。”身后忽然有人這樣喚他。
顧茫從回憶中抽神,他眨了眨眼睛,讓眼角的濕潤淡下去,而后回過頭來。望舒府的總管正站在廊廡邊:“已經稟奏過主上了,主上有請。”
第135章 時慕容憐
慕容憐正歪在內庭小院的一張春榻上吸著水煙。床頭小幾擱著幾本閑書, 一壺小酒。
他見顧茫進來,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大口浮生若夢, 緩然吐出,吩咐左右道:“你們先下去吧。”
“是。”
傭人們退下了,院落中只剩了他們兩人。
慕容憐懶洋洋地躺在竹榻上,也不正眼去看顧茫, 只敲了敲煙鍋里的灰燼, 然后重新叼回嘴里,冷笑道:“火球兒還真有趣, 派個特使來我府上,居然還是個戴著覆面披著斗篷的——說罷,有什麼事兒。”
顧茫道:“是我。”
慕容憐一聽他的聲音,頓時被吸入的煙給嗆著了:“咳咳咳!!”未幾他起身, 臉上飛快地閃過了許多情緒,震驚、焦慮、憎恨、猶豫……甚至還有一些旁人并看不透的復雜內容在里面。
“你?你裝成個特使來我這兒做什麼,找揍?”
整個重華除了極少幾個人, 沒誰知道顧茫此刻是恢復記憶的狀態, 顧茫自然不會在慕容憐面前表現出太多的清醒。他是蟄伏在燎國五年的探子,偽裝對他而言并不是什麼難事,于是他佯作遲鈍道:“你別生氣,我來還你東西。”
“……”
“主上說過, 不能隨便要別人的好處。所以我來把這個圓環還你。”
說著他將那枚藍寶石扳指褪下來, 交遞到慕容憐手里:“謝謝你把它送給我,但它什麼用都沒有, 我不喜歡。”
“……”
慕容憐仿佛受了極大的侮辱,差點兒沒跳起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這樣的扳指羲和府上有幾百枚。你要是中意亮閃閃的小圓環,我還可以多送你幾個。”
“屁!他的那些能跟這個比?!”慕容憐怒氣沖沖地劈奪過來,“這可是——”
顧茫一臉平靜地等著他說。
“這、這可是、可是……”慕容憐卻好像噎住了,噎了一會兒,他眼里閃動著些明暗不定的光,隨即惡狠狠道,“……算了。我跟你說這些干什麼。這本來就是借你的,什麼時候成了送你的?哪怕你不來還,我過兩日也會去羲和府要這扳指,你少給我自作多情!”
他說著,重新把扳指套回了自己拇指上。
顧茫心中暗嘆,果然慕容憐也并不會那麼輕易就把這枚指環的秘密告訴他。不過他原本也就只是想試一試而已,他來望舒府的目的,其實只是想回來自己走走看看,這個宅邸里終究還是有一些他太過懷念的痕跡。
慕容憐見他一直不怎麼說話,盯著他來回看了一會兒,問:“怎麼著,被周鶴折磨傻了?倒是回個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