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抵上冰冷的石碑,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跌落。
“說他們餓了……想好好地吃一頓飯。”
君上:“……”
“這些年雖然我不說,但是我都聽得到,總有人說我們想要奪權……想要翻天……貪得無厭,狼子野心……”顧茫緩緩地仰起頭,“可是君上你知道嗎?他們這些人最大的狼子野心,其實只是想吃上一頓飽飯而已……”
幻境里的君上佩著覆面,沒有人知道當時他聽到這句話時的神情究竟是怎麼樣的。
然而墨熄卻可以看到此刻的君上,饒是這麼多年過去,當他再一次聽顧茫說這一句話時,君上的眼神仍是痛苦黯淡了下去。
“替我多來看看他們吧,多給他們帶些糧餉。”
君上道:“……顧卿放心,孤一定做到。”
“還可以有酒嗎?”
“孤會把重華最好的酒都給你的人帶來。”
“燒刀子就好了,他們窮慣了,要是太好的酒,他們舍不得喝。”
“……好。”
顧茫便再也沒有要求了。
他跪在山林之間,仰頭呆呆望著他成了碑的兄弟們,良久也沒有動彈。
幻境中的君上輕輕嘆了口氣,抬起手,卻并沒有將碧竹簫化散,而是重貼到自己唇邊,也吹了一曲招魂樂。
洞簫悠悠,月白風清,便在這悲戚又莊穆的曲聲中,戰魂山的一切渺去了。
所有的迷霧與幻境都在此刻消弭散盡,可那飽含著深情的竹簫之聲卻仿佛穿過了真實與虛幻,從八年前的戰魂山麓傳來。
迷霧淡去,余音卻繞梁不散。
良久后,朱雀臺上,君上重新將那一枚天珠整頓好,而后仰望著云間皎月,輕聲道:“火球兒。”
“……”
“這八年,孤時時刻刻佩戴著這手釧,守著這個秘密。
每當孤堅持不下去了,孤都會化出這段記憶,再看上一遍。”
“每看一次,孤就會再深記一遍,這一條路,不是孤一個人在走,也不是為了孤一個人在走。八年了,日日夜夜孤都不曾忘記、不敢忘記。”
君上抬手撫著腕上天珠,輕聲道。
“孤非鐵石之心,只因是……人在九重,如在囹圄……”說到最后,音已哽咽,“其實孤又何曾不知孤愧對顧卿……愧對于你呢……”
再也無人說話了,庭邊老樹啁啾蟬夜鳴。
朱雀殿露臺,墨熄與君上默然相望,已俱是神情愴然,淚濕眼眶。
第131章 家
墨熄回府后, 連續閉關了三日。
人們對之前發生的事情諸多揣測,眾說紛紜, 大家都好奇墨熄那天去王城里究竟和君上發生了怎樣的對話,以至于他鑄下了這麼大的過錯,君上居然不對他加以懲罰,只是讓他禁足三天, 如此草草了之。
可真相卻無人能夠知曉。
這三日間, 姜拂黎一直也沒有離開羲和府,顧茫的傷勢太重了, 他得閉門替他療傷,眾人屏退,誰也不能靠近療房。
第三天。
陽光透過窗欞照入,隨著時辰的推移, 墨黑的影子在地上緩緩流照,墨熄坐在檀木書桌前,看著面前的一疊書信。
這疊書信在這幾日里已經被墨熄翻看了無數遍了。它們是這些年來, 顧茫從燎國給君上送來的線報, 一直以來都被君上隨身帶在乾坤囊里。
五年間,厚厚的一沓,最早的信紙早已墨漬褪色,最晚的也已邊緣泛黃。
唯一不變的是上面的行書, 那是墨熄再是熟稔不過的字跡, 筆勢微傾,有些潦草, 撇捺的末梢習慣性地微微打著卷。
“君上,我已入燎,燎國國師戒心甚高,日前與我稍有為難。然如今諸事皆安,無需掛念。問君上安。”
“君上,燎籌謀秋收之后攻舉重華北境瀾城,瀾城百姓眾多,望君上多加恤民,早作備防。”
“君上,我隨燎師駐扎天蕩山,如今我為燎帥,戰場廝殺不可避免。七日后攻打瀾城,將與重華同袍兵戈相向,此屬無奈之舉,顧某先行謝罪,頓首跪拜。”
其中甚至還有一封洞庭水戰之后,顧茫修予君上的信函。
那封信的字跡比之前任何一封都要潦草,甚至筆鋒有些顫抖,似乎寫它的時候顧茫正因情緒激動而無法做到冷靜地將那一筆一劃寫的工整,透過那封信的字就能看到他當時的心焦——
“心口一刀情非得已,實在乃是墨帥太過天真固執,萬望君上好生關照。另外顧某尚有一請,我與墨帥兄弟情深,恐怕以后再也不可與墨帥對陣……”
墨熄每次看到這里,都會忍不住試想顧茫寫這封信時的心情,到最后,只覺得太痛太痛,無法自寬。
一封一封翻過去,除了稟奏燎國軍情,陳奏黑魔法術之外,最常看見的就是顧茫在信中稟知自己一戰之后,殺了多少人,毀了多少城。與其說是向君上在謝罪,不如說他是在算一筆人命帳。
到了第五年。
顧茫忽然不再細算了。大概他也終于知道,不論自己怎麼算,怎麼數,那些人都已確確實實死在了他手下,他并不能夠挽回什麼。
他只在每一封信的結尾處,落款署名的地方,寫下一個小小的“罪臣顧茫,頓首再拜”。
墨熄撫摸著那蜷縮在角落里的字跡,罪臣顧茫……他撫摸著撫摸著,淚水就這樣流了下來,滴在那自卑自責極了的四個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