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紗布堵著嘴,卻還哀泣著發出上不見天下不見地的含混悲號:“不要……”
求求你,不要了……
不要搶走我的神識。不要搶走我的記憶。
我才剛剛擁有它們那麼一會兒啊……
我還來不及去看一看北境軍,看看曾經與我同行的那些少年如今都成了什麼模樣。我還來不及在重華的街頭巷陌走一走,看看我的邦國有沒有比從前更好。
我還沒來得及,去喚魂淵邊,去埋葬大哥頭顱的那一顆老槐樹下祭一壺酒,焚一株香。
我還沒來得及將我那傻公主的后路安排妥當……
我不想忘記。
我不想!!!——竭力相抗讓周鶴手中的神武竟發出了嗡嗡顫鳴,獵鷹像是撲殺不到獵物一般爆濺了絕望又憤怒的華光。
“砰!”的一聲。
顧茫顱內的靈流細鎖竟然盡數收了回來,重新化作一把血跡斑駁的匕首形狀。
周鶴大吃一驚,竟是后退一步,瞪著失敗了的神武,又抬頭瞪著顧茫,漸漸地面如土色。
怎麼會……?這個人究竟是為什麼……
他未及想完,顧茫已弓下身子,鮮血從他額側的傷處汩汩流下,可那并不算什麼,他五臟六腑的心血都像是在方才那一瞬耗透了。他佝僂著,不住地痙攣哆嗦著,鮮血大口大口地從口鼻嗆涌出來,勒在他唇舌間的紗布已經被盡數染透。
也就在這時,周鶴聽到修羅間外傳來嘈雜的響。
似乎是守在外面的司術臺弟子和什麼人吵起來了,可是周鶴一時有些茫然,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石門轟然打開——
周鶴見到了一個和顧茫差不多一樣狼狽的男人立在修羅間外面。
所有的弟子都圍著他,阻攔著,卻又不敢真的動手,只怯怯地簇在他周圍。
周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喃喃道:“羲和君……”
第125章 你離煉獄
墨熄站在門外。
他看上去像是剛剛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 臉色白得像紙,衣衫上盡是斑駁血跡, 眼神則亂得可怕。
除了墨熄之外,同來的還有江夜雪,但是江夜雪似乎是為難極了,神情慘淡地坐在輪椅上, 哀戚又無奈地看著石門內外的兩個人。
這兩個人啊, 同樣的滿身血污,同樣的傷痕累累。
卻同樣的固執, 心不可摧。
墨熄一看到顧茫就崩潰了,他好像怎麼也感覺不到自己身上的痛,又好像承受了疊加的痛楚。他挪動腳步,向顧茫走過去, 可也只有前幾步可以說是走的,到了后面,成了奔, 成了踉蹌, 成了跌跌撞撞。
“顧茫……”
輕弱的喃喃從青白的唇角滑落,反復兩遍,情緒像卸了轡般不可遏控:“顧茫,顧茫!!”
縱使靈核瀕臨崩潰也不管不顧地召出了率然, 一鞭抽斷捆縛著顧茫的鎖鏈, 那具早已被鮮血浸透的身子軟軟地倒了下來。
墨熄張開雙臂擁住他。
“沒事了,沒事了……我帶你走, 我現在就帶你走……沒事了,我現在就……”懷里的人是那麼冷,指尖凍得青紫,額角淌著黑紅的血。
墨熄顫抖地伸出手,去解勒在顧茫唇舌間的紗布,他的視野以及被淚水所模糊,眼淚淌下來,落在顧茫臟兮兮的、小小的臉龐上。
其實他的師兄從來就不是什麼高大的人,生的稚嫩,天真,眉眼里總有一種天生的孩子氣。
是環簇在他周圍的人習慣了他的堅強,他的勇敢,他沖鋒陷陣的銳氣與無微不至的溫柔,所以他成了他們的燈塔,被他們看得那麼戰無不勝。
可是此刻抱著他,才發現懷里的人是那麼伶仃瘦小,歲月帶走了顧師兄與顧帥的活力,留給顧茫這個人的,只是一身的疤痕。
這些傷痕,新的也好,舊的也罷,都在墨熄眼里交織,于是有無盡的悲傷和痛苦涌上心頭,他那麼清晰地意識到——
顧茫已經被摔碎了無數次了,袍澤的死亡,大哥的問斬,密探的身份,燎國的重淬,效敵五年間被迫殺死的手足同袍。
他被命運一次又一次從高處推下,砸得支離破碎,可他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把自己拼湊回一個人樣。
他真的很盡力、很盡力地在粘合自己了,換作其他人或許早已被碾作了粉碾作了塵或許就再也站不起來。
可是顧茫一直在咬牙堅持著。
因為,他身后有他再也回不來的兄弟,他前方有他一直渴望著的黎明。
“顧茫……”
獵鷹給顧茫的刺激太大了,縱使顧茫最后將它掙脫,他好不容易恢復了的記憶還是受到了不可逆轉的損害。
他轉動那雙含著淚的,清明的藍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向墨熄。墨熄確定有一瞬間顧茫仍想偽裝得很堅強,顧茫甚至想要推開他,可是抬起的手被墨熄捉住了,墨熄捉住那只冰冷的、被鐵鎖勒出紫痕的手掌。
顧茫的眼皮無力地半睜,幾乎是渙散地看向他,半晌道:“墨熄……”
“是我,我在,我在。”墨熄哽咽著,捉過顧茫的手,濕漉的睫簾顫抖著,在指尖吻下,“我在的……”
顧茫怔忡地望著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