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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顧茫被押解到了燎國的淬魂室。
那是與重華司術臺非常相似的地方,也是一模一樣的玄冰寒室,一模一樣的月白長衫,甚至連裝載法器蠱蟲匕首紗布的托盤都如出一轍。
審訊與重淬同時進行,持續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三夜中,他的后背皮肉沿著脊柱被整個劃開,吞吃靈力的蠱蟲被放進傷口深處,千萬根傀儡線沿著肌肉血管擴散,將施展重華法咒的靈流經絡一一挑斷,錯亂,將他的肺腑攪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
而那個國師,始終坐在淬魂室的玫瑰紫檀椅上,翹著腿,雙手交疊于膝頭,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在他痛苦,在他哀嚎,在他生不如死口角流涎血肉模糊肝腸寸斷之際,溫柔地詢問他:“顧帥。你后不后悔?”
“從白到黑,從黑到白,都是一樣的不容易,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你身上注滿了黑魔靈流……九州二十七國,也就只有燎國可以收留你了。”
“你對重華的恨,真的有那麼深嗎?”
顧茫渾身都被自己的鮮血浸滿了,但這并不算什麼,他所受最痛的還是那猶如螃蟹八爪從他后背深插入他血肉的傀儡絲。
那千絲萬縷的鋼絲線里,一定有是淬煉了吐真之能的。他一撒謊,那遍布全身的鋼線便豎起尖刺,億萬根小刺瞬間在他血肉炸開幾乎要將他整個人生生撕碎!!
顧茫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血、淚、汗……什麼都有。
他聽到燎國的國師在不無蠱惑地問:你真的恨他們嗎?
恨到不惜與他們戈矛相向,恨到不惜與他們一生為敵。
顧茫喉管都在陣陣痙攣幾欲嘔吐,他垂著頭,幾乎是發出哽咽的笑,他說,是……是啊,我恨極了,恨得太深……
鋼刺根根如骨,渾身抖若篩糠。
重華的神壇猛獸,卻還是能死咬著口,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透。還能忍著身心的劇痛,嘴唇顫抖地吐出零碎不堪的字來。
是。
我恨。
我不后悔。
我顧茫從此與重華恩端義絕,我顧茫……叛入燎國,效忠燎國,為報血仇,甘受重淬,墮入魔道,永志不悔。
永志……不悔……
渾濁的血淚流下了,縱橫滿臉,他被折磨到瘋癲,蓬頭垢面,猶如厲鬼,悲愴地狂笑著。他不知自己是怎樣守住牙關的,只是每到撐不住的時候,他都會竭力地去回想那過去的一樁樁一幕幕。
他想到君上在黃金臺上對他說,顧帥,請你相信孤,孤這一生,從未,也絕不會將你們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賤軀。
他想到陸展星對他說,茫兒,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個選擇,你陸哥都會替你高興。
他想到墨熄……
墨熄。
想到這個名字便是一陣錐心的痛。
他記得初見墨熄時吹過的夏日清風,記得墨熄側過臉時清澈的眼眸,記得墨熄第一次朝他展露的微笑和最后分別時悲傷的眼神。
十余年了。
他不是沒有心動過,他不是沒有過沖動想要孤注一擲地答應墨熄的請求,相信他們真的可以越過鴻溝擁有一生一世。
可是……
他們到底還是爭不過天,斗不過命。
他的公主殿下,他的小師弟,知道他叛國后,會是怎樣的神情呢?應當會恨他吧。
要是恨他,那就好了。
別再那麼沖動,千萬別傻乎乎地,跟滿朝文武對著干,愿意替他作保什麼的……千萬不要這麼做……
墨熄。
對不起。你的師兄,是真的、真的很愛你。
從前說的每一句愛你,每一個愿意,都是真的。
今后說的每一句恨你,每一次諷嘲,都是假的。
你也千萬、千萬……不要因為師兄叛國時,你不在我身邊,沒能勸到我最后一次而固執地鉆牛角尖,而感到后悔。
因為……
顧茫的眼淚順著臉龐不住地無聲滾落,和著汗與血,縱橫在那張支離破碎,幾無人樣的臉上。
因為設法調開你去邊境,拖延你回國的人根本不是君上……
提出那個建議的人,其實是我!
是我……
是我軟弱了,我不敢讓你看著我走,我不敢再聽你一句勸,再看一遍你傷心的眼神。我怕你看著我,我就走不了了。
對不起,我必須遠行,我一定要走——對不起,我最后還是選擇了重華,選擇了我的兄弟們,選擇了這一條路,而割舍下了你。
對不起……
又有血順著額頭流下來,一路淌入他的眼眶里,故人那清俊的側臉順著他的淚水驀然滑落,墨熄消失了。他在一片模糊的猩紅中看到鳳鳴山的烈火與兵敗。看到山河涂肝腦。看到那些曾與他圍爐而坐,與他雪夜飲酒,與他共同進退與他談過柴米油鹽,江山意氣的人,都在冥河對岸回望著他。
顧茫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幻覺,好像自己正浸沐在這茫茫冥河里,亟欲泅渡過去,亟欲抓住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手——
等等我。
等等我,我來了,我帶你們回家,我接你們回去。
可就在這時,一陣擢筋剜骨的劇痛猛地襲來,貼合著他脊柱白骨的魔爪鉤吸飽了他身上所有的重華術法靈流,從他皮肉翻開、裸露在外的白骨上猛地后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