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想守好那七萬座碑,和他們一群兄弟生而為人的最后尊嚴。
他只想看到重華的雪化之后,江山又能吐翠,桃花又紅兩岸,他只想……他只是想看到君上在黃金臺上許給他的那個公正的、太平的天下,能在他們已經被踩作泥灰的身軀上生根發芽,能看到新的取代舊的,芳菲取代鮮血,正確取代錯誤,歡樂取代悲傷。
他只想看到英雄終不論出身,烈士的墓碑前終能擱一壺清酒,化一紙安寧。
他哪里有過一絲一毫的恨啊……
他只想帶他的兄弟回家。
墨熄挪著踉蹌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光影處走去——好像每走一步,他就能離八年前的那個顧帥近一點。
太痛了……
靈流被汲盡,他不停止,玉簡便去汲取他靈核內的力量,似要將他的心臟分割五裂。可是他感到的并不是這摧心的痛,他是想……
只一個念頭,便是淚如雨下。
他是想,顧茫被摧毀了靈核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般滋味。
他那個其實很怕疼,很柔軟,很容易哭的小師兄,是不是曾比他現在更痛上十成、二十成。那麼痛了,還要受盡同袍的白眼和誤會,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照顧他,沒有人知道他都付出了些什麼。
更沒有人知道,那個笑吟吟的顧帥在轉身離開重華的一刻,神情究竟是怎樣的。
“顧茫……”在這樣的竭力前行中,墨熄竟生出了幻覺。
他看到那道微弱的光芒里,穿著重華軍禮服的顧茫走了出來,他笑嘻嘻的,身后跟著陸展星,跟著他戰死的那些兄弟們的幻影,趙盛衛平駱小川……都在他周圍。
顧茫看起來開心極了,比墨熄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干凈,都要清秀,都要意氣風發。
墨熄向他們走去,顧茫好像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眸里有一瞬的驚訝,最后洇染到纖長的眼尾,卻是再燦爛不過的笑容,他張揚地笑著,眉眼里沒有半點傷痛和陰霾。他向墨熄伸出手,他說:“師弟,別哭啦,沒事的……”
“你看,我一生的夢想就是這樣,我希望有一天,重華也好,這個修真大陸也好,都能變成正確的樣子。你不要笑我太天真,太理想,我知道事情總會越來越好的,就像花會開,雨會停,冬天會過去……我的公主殿下,你要相信我。你看你的顧茫哥哥什麼時候騙過你。”
——那是他在學宮時躺在河灘邊,與少年墨熄說過的話。
隔著塵世傳來,已是淚濕臉頰。
花會開,雨會停,冬天會過去。
你要相信我。
我的公主殿下。
因為……如果你也不相信我的話……
光芒驟然暗去,顧茫的身影模糊了,軍禮服成了雪白的奴隸衣裳,脖頸處勒上漆黑的環鉤,陸展星他們的幻影都像雪片一般在他身后飛散凋零。
顧茫在黑沉沉的暗夜里跪落,一雙手沾滿了鮮血,他像是孤獸般蜷縮起。
如果你也不相信我,我就真的只是在孤軍奮戰。
我就真的只有一個人了。
你相信我吧……
那個身影越縮越小,越來越佝僂。墨熄忽然瘋了般不管不顧地向他奔了過去,愴然道——
“顧茫!!”
顧茫。
我信你……我信你說過的花會開,雨會停,冬天會過去……你能不能回來,你能不能不要一條黑路地走下去。
三十三年了。
他的顧師兄當了二十余年的奴隸,五年的叛徒,三年的俘虜。
細數下來,竟連一天好日子都沒有渡過。
這個時候墨熄才徹徹底底地明白,其實顧茫從來就沒有為自己考慮過。從來就沒有想過花開了,雨停了,冬天過去了,他一個滿身污臟、滿手鮮血的人又會在哪里。
而他竟曾和這樣一個無私無欲之領帥,說了一句——
“你無所謂更多人的血!”
顧茫哪里會無所謂更多人的血呢。
在他被迫殺害了第一個重華無辜百姓的時候。
他恐怕就已經將自己在心里埋葬。
玉簡盡頭的那束光影晃動,那個顧茫起身走的越來越渺遠了,他追不上,他開始聽到江夜雪的聲音似隔著山海傳來,在喚著他:
“墨熄!墨熄!!”
“……”
“快醒醒!你再這樣強撐下去你的靈核會碎的!!墨熄!!!”
玉簡里的那個顧茫的幻影忽然停下腳步,他轉過頭來:“墨熄……別追啦。”
雪白又單薄的衣裳在風里輕輕拂動著,墨黑的長發垂在他消瘦的臉頰邊。這麼多年,從一呼百應的將帥,到人人喊打的叛徒,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再也不復當年康健模樣,甚至連瞳眸的顏色都已改變。
可是那雙經歷過無數生死與鮮血,藏匿著無數秘密與悲傷的眼睛還是那麼亮,還是溫柔的,最深的痛苦里,藏著最堅韌的希望。
顧茫道:“別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我早就選好了我要走的那一條……那不是什麼好走的路。但我知道它是對的。”
“顧茫……”
“它是對的,所以,我不后悔。”
起風了,吹得顧茫衣裳飄飛,漸漸地整個人也如揉碎的花瓣一樣被吹散不見,顧茫最后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燦爛得像是春日里第一斛金黃色的迎春花,勇敢地從經冬的雪色里扎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