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陸展星在時光鏡里的種種反應,皆非真心實意。
陸展星從來不是棄顧茫夢想而不顧,棄七萬同袍而不仁的叛徒,他的真心……他的真心分明是——
“哥哥保護好你,以后的路,是進是退,是繼續往前,還是解甲還鄉,都由你。”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個選擇,你陸哥都會替你高興。”
“誰讓你是我兄弟呢。”
原來秋日問斬,刀落陰陽兩相隔,帶走的并不止是顧茫的最后一個袍澤,那一把斬刀落下,帶走的,還有顧茫唯一的親人。
剛剛拜過的,才擁有的,甚至只來得及叫了那麼幾聲的——
他在世上僅有的。
大哥。
第122章 冬終將過
劇痛猶如地裂的縫隙, 從心口炸開,蔓延至全身。
載史玉簡中, 墨熄單膝跪地,竭力支撐著,卻猛嗆出口血來。
眼前的陰牢已經破損了,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光影, 又或許模糊不清的并不是光影, 而是他的視野。玉簡在不斷地褫奪著他的靈流,撕裂著他的血肉, 魂靈的痛苦和肉體的煎熬像萬鈞海水洪流倒灌,壓入他的臟肺之中。
玉簡那冰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他耳中盤旋回蕩著。
“簡有損毀,毀頁巨大, 若汝執意強讀,必遭血肉重創……”
血肉重創……
什麼是血肉重創?有什麼血肉重創,會比真相更痛。
明明是背負著使命的忠臣, 卻要深埋進污臟泥潭里不得脫身。
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 卻要打碎牙齒和血吞落。
明明是想要溫暖人間的火,卻要被你一腳我一腳地踩熄,踩滅,碾成殘灰。
明明方才認了一個兄長……
墨熄咳著血, 壓著喉頭的破碎哽咽, 睫毛顫抖地一合,淚水便奪眶而出, 順著臉頰不住滾落——他幾乎是崩潰了,顧茫那時候……是什麼心情?
明明方才認了一個兄長,這一輩子,只喊了那麼一聲大哥,就要將人送上絞架。明明知道大哥是無罪的,是蒙冤的,卻不能為之平反不能公之真相。
顧茫笑著與陸展星相對結拜磕落時,到底是什麼感受……
這世上還有什麼血肉重創,能痛過身為一個探子的悲愴?
知不能言,愛不能語。
一雙手……迫不得已,沾上袍澤兄弟的血。
眼看著周圍的虎狼妖魔肆虐自己的守護的邦土,卻還要哈哈大笑著,說一句好不痛快!
耳聽著母國百姓的哭喊,嬰孩的啼哭,戰士的怒號,卻還要戴上堅不可摧的假面,不能流一滴淚,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手軟心慈,不能被看出一星一點的猶豫悲傷。
那是怎樣的心情呢……
他的顧茫,他的顧師兄,重華的顧帥,明明是一個會努力抱著兵冊卷軸,嘟噥著銘記每一個無名小卒的人。
他曾那麼溫柔,那麼善良,那麼愛笑,那麼珍視、尊重著每一條性命。
他曾連沙場上的一朵小花都不忍傷害,卻要用手中的刀,親手刺進那一具具鮮活的血肉——他何不是在剜自己的心!!
墨熄嗆咳著鮮血,慢慢地挪動著踉蹌的步子,向前走去,周圍已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唯有遙遠的盡頭亮著一簇幽光。
他知道那是載史玉簡承載的下一個他需要的記憶。
他往前走著。
每一步都像有無形的手撕裂他的肺腑污臟,從他軀體內瘋狂地攫取著鮮血和真元,他的靈力已經被載史玉簡吞吃的所剩無幾了,可那個光源離他還是那樣的遙遠。
遙遠得就好像八年的顧茫,背著破舊的小布包,裝著義兄的頭顱,在夕陽黃昏里,在老叫花悲愴的蓮花落中踏歌行遠。
——“今日黃金散盡誰復矜,朋友離群獵狗烹。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一生兩截誰能堪,不怨爺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當日結妖魔。而今無計可耐何,殷勤勸人休似我!”
原來……那個背影不是一個叛臣的背影。
而是一個英雄的告別。
顧茫站在重華橋上,回頭朝著帝都城門一眼眺望,一聲喃喃,他知道他將要去打一場無人應援的仗,他將要去赴一場血肉斑駁的局。
他知道自己將入地獄。
他輕輕說一聲走啦。
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著故土能給他的唯一盤纏——那張老叫花贈他的已經冷透的炊餅,他低著頭,走到他死去的七萬兄弟中去。
顧茫……顧茫……
你停下腳步好不好……我怎麼追不上你……
墨熄一步一步往光源處行著,眼淚順著他的面龐不住滾落,四周的黑暗里像是有無數的倒影在蹈舞,在譏笑著他謾罵著他在把過去樁樁件件的惡毒反刺到他的骨血里。
“叛徒!”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臟……”
“你想的是復仇!為了你的野心,為了你的戰友,為了你們的出路,你無所謂其他人更多的血!”
不是的……
不是的。
不要罵他,不要罵他他是無辜的啊……!!!
墨熄幾要被那黑暗里瘋狂的倒影逼瘋,玉簡裂心的痛他甚至已感覺不到,他只想能夠涉回時光的河流,去告訴過去的自己,不是的。真相不是這樣。
顧茫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復仇,從來就沒有什麼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