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滂沱聲中,君上直挺挺地立著,像是有某種天生屬于君王的力量在支持著他,讓他在顧茫這樣強烈的情感之前仍能不退縮,不閃躲。
盡管他的臉色已有些難看了。
但是他仍能忍耐著。
“你以為孤做出這樣的決議,心中能安嗎?”君上靜默須臾后,終于低聲發問,“你以為孤構陷忠良時,心中能安嗎?”
“……”
“你以為孤將孤手下最了不起的將領折磨得遍體鱗傷還要驅趕他至別國心中能安嗎?你以為孤今日站在這里,站在雷霆九霄之下黃金高臺之上對你親口說出這句話孤心中能安嗎!!”話到最后,君上的嗓音越來越響,他的指尖在顫抖,眼里的光也在顫抖,“顧卿……你曾說,鳳鳴山一役死去了七萬人,你看到七萬個冤魂在向你日夜不停息地討債,責問你謾罵你唾棄你問你為什麼……”
他的聲線抖得厲害,一字一句從齒縫中碾出來,都沾著血:“你以為這些景象……孤就看不到嗎?!”
顧茫抬起眼來,幾乎是感到荒謬地:“君上看得到什麼?”
“君上是看得到七萬個珍寶破碎了?還是看得到一個個長著相似五官的泥傭毀滅了?”
瘋了,當真是瘋了。
大不敬的言語沖口而出,被折去了臂膀剜去了心臟,顧茫竟是什麼話都敢面刺龍顏。
“君上口口聲聲說把我們當人看,口口聲聲說看得到我失去的兄弟您死去的臣子……但您是在痛心你的鐵軍損失了七萬,您心疼的是一個數字,一批豪杰,不是心疼他們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最后一聲擲出,黃金臺外是江山風雨,黃金臺上是一片寂寂。
良久之后,君上緊緊閉了閉眼睛,復又睜開。他嘴唇囁嚅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又抿上了……再過一會兒,他喉頭阻鯁,輕聲又悲傷地道出了三個莫名其妙的字來——
“徐小毛。”
就這三個字。顧茫僵住了。
顧茫原本因為憤怒而顫抖的手指像是被玄冰封結,他幾乎是一動不動地,不可置信地盯著君上的臉,似乎覺得方才一定是自己的錯覺,一定是自己聽錯了,才從天子口中聽到了這樣卑微的、可笑的、他的袍澤兄弟的名字。
但這樣的名字一個接一個地從天子的唇齒間說出來,清晰的、哀戚的、莊嚴的。
“蘭羽飛、金成、孫鶴,駱川……”一個接一個的名字被君上道出,他沒說一個,顧茫眼前就能浮現出那個兄弟生前的音容笑貌。
愛喝燒刀子的漢子。
鼻梁上有顆大痣的叔伯。
逢賭必輸還總是屢教不改的小丫頭片子。
還有十五六歲滿臉青澀就冒冒失失擠入行伍的小鬼。
顧茫在這一聲聲招魂般的絮語里弓下身子,他將臉埋入指掌,手指插入發間,他哽咽道:“別說了……”
“秦飛,趙盛,衛平……”
秦飛爽朗的哈哈笑聲仿佛穿越生死回到他耳邊。
趙盛曾在某個戍軍的夜里跑到他營帳邊給他送一壺鎮子里帶來的釀甜酒,揣在懷里,還帶著余溫。
衛平明明已經三十的人了看上去卻嫩,笑起來的時候有兩顆甜蜜的虎牙,他在鳳鳴山自請留下斷后的時候咧著嘴笑得飛揚跋扈,卻是顧茫與這家伙最后的分別。
這些人的名字,誰會記得……誰會記得……?!!
顧帥……
顧帥……
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
不不,這些都是虛的,我只希望你們每一次戰役都能平平安安地回來,沒誰會希望自己的兄弟馬革裹尸身后哀榮。
“別再念了……”顧茫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腦袋,他佝僂著跪下來,他幾乎是崩潰地哀嚎著,困獸般哭喊著,“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我也都記得。”
“……”
君上不再念了,他走到顧茫身邊,看著那在他跟前把自己埋進塵埃里,蜷進沙泥里的男人,再一次輕聲道:“顧茫,我也都記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沒有稱自己為孤。
“對不起,我不像你曾與他們朝夕相處,能夠記得他們的年歲、相貌、喜好……樁樁件件。但從我收到鳳鳴山死難兵簡的時候,我就一直在記他們的名字。”
顧茫冰冷的額頭狼狽不堪地貼碾著地面,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滾落,他嗚咽著,慟嚎著……
他是真的崩潰了。
他一身傷口隱忍不言,好不容易自己鎮了痛,舔了血,勉強能夠佯作無事地出現在他人前,可是君上卻把他方才凝結的血肉重新猛地撕開,鮮紅的血和肉爭先恐后的翻出來,痛極了,痛極了……痛至將死!
“我當時心想。”君上說,“哪怕我不能給他們立一座名正言順的英烈碑文,我也要將這些名字都埋葬在心里……顧帥,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銘記。對不起,孤有這樣那樣難為之事,難行之舉……”
他握著顧茫的手臂,扶著顧茫,讓顧茫慢慢抬起頭來。
君上的眼眶也濕潤了。
“但是請你相信孤,孤這一生,從未,也絕不會將你們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賤軀。
”
明明只是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再平凡不過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