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茫睜著雙目發了一會兒呆,然后踉蹌著起身,他因為餓了太久,躺了太久,頭腦有些發暈,下地之后差點栽倒。墨熄本能地就去扶他,可是攙扶不到——顧茫還是狼狽地摔在了地上,又迅速爬起來。門開了,站在外頭的是宮內的一個傳令官。
“君上有旨,請您速往金鑾殿一趟。”
顧茫顯得很疲憊:“有什麼事麼?”
“這……”傳令官道,“下官也不清楚,顧帥去就是了。”
墨熄明白,是君上要給顧茫下達那最后一個任務了。他忍不住祈求他還能在時光鏡中多停留一會兒,不要讓他在這個時候脫離。他是真的很想看到顧茫叛變前的最后委任是什麼。
送走了官吏,顧茫來到昏黃的銅鏡前。他換了件干凈的粗布衣裳,掬水洗臉。水珠子順著他的臉頰淌落下來,洗去了滿臉的倦怠,卻洗不掉眼里的血絲。
為了讓自己顯得精神些,顧茫抬手束發,給自己梳了個高高的馬尾,然后他習慣性地想要扣上代表著徽銜軍階的冠扣,手指卻在臺子上摸了個空。
他早已不是將帥了。
“……
顧茫沉默一會兒,摸索著,摸出一根帛帶將發髻纏繞固定,帛帶是藕白色的,不知是在為誰大逆不道地偷偷戴著喪。
他進了宮里。
羽林見了他,兜鍪上的紅雉簌簌,想行禮,卻又很快反應過來不該行此之舉,便又直起頭來。
——深宮禁內,天威莊嚴,禁軍們不能堂而皇之地對他進行打量,但他們的目光都偷偷地望著他自長廊的盡頭出現,消失到王城的深處去。
這些年顧茫走過這條廊廡無數次,階銜越來越高,擁躉也越來越多。
而如今,他又成了一介布衣,青衫布鞋,孑然一人。他灑了半生的熱血,耗費了所有真心,到了最后,兜兜轉轉回到起點,和當初他以奴籍之身初入宮城時,竟也無太大區別。
步入殿內,高階之上王座威儀,由于并非朝會時辰,御座前落著三重緗色軟帳,將后面的一切都重重疊疊地遮住。
君王之容,不當輕窺。
顧茫頓了頓,眼簾未抬,垂著睫毛,眼觀鼻,鼻觀心。他長跪叩首:“庶民顧茫。拜見君上。”
金鑾殿里空寂寂的,并沒有任何作答的聲音。
顧茫靜候一會兒,起身再叩:“庶民顧茫,拜見君上。”
這回終于有反應了,然而反應卻不是從金鑾殿的王座上傳來的,而是自顧茫身后,薄煙般輕飄飄地蕩入。
“姓顧的,你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庶民之身,君上又怎會愿意見你?”
墨熄與顧茫一同回頭,但見慕容憐一臉憎惡,籠著寬袖站在門口。
八年前的慕容憐還未開始吸食浮生若夢,因此他的精神狀態看上去比后來好很多,人也沒有那麼倦那麼薄。他穿著一襲藍衣金邊的貴族衣袍,雖然神情姿容是紈绔了些,但肩背是挺拔的,一雙長腿也站得筆直,不似后來,走到哪里都一副要軟倒下來的懶樣子。
顧茫直起身子,問道:“怎麼是你?”
“我怎麼了?”慕容憐冷笑道,“顧帥好大的忘性,你在我府上伺候了我那麼多年,給我捏肩捶腿,百般奉承。怎麼,做了幾年將軍,連你的本都忘光了?”
“……”
“再者說,如今你是庶民,我是王爺。由我來替君上給你遞話,已是你的殊榮。
”
尖尖的下巴挑起,慕容憐白皙的臉上露出譏嘲。
“跪著接旨吧?”
顧茫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將眼簾垂落,他跪伏于地,淡青色的袍緣委頓一地。墨熄從前是看慣了鎧甲加身的顧帥,原來卸甲之后的他骨骼清瘦,寬大領口處露出來的一截脖頸,疲憊得像輕輕一捏就斷去。
慕容憐嘩地一展金邊燦爛的華貴袍袖,拿出君上諭令,慢條斯理地念道:“皇羲天鑒,重華君詔,鳳鳴一役,浮尸千里,溯本究源,皆因主帥顧茫識人不當,副將陸展星陣前失德,斬殺柔利特使,陷萬軍于鼎爐,惡重華之邦交。今罪臣陸展星已梟首示眾,責令故主帥顧茫,負其斷顱,親往柔利謝罪。欽此。”
這一卷詔書念完,莫說顧茫,便是墨熄都怔住了。
君上的意思,竟是要顧茫親自攜著陸展星的腦袋,前往柔利國,為陸展星曾經斬殺該國使節的事情謝罪道歉!
時光鏡中的聲音本就越來越輕,這時候墨熄就更覺得耳中嗡鳴作響。
竟要顧茫親自向鄰邦,奉上陸展星的腦袋……
君上根本無所謂顧茫的心情何如,無所謂顧茫會不會崩潰會不會叛變!——他確實在試顧茫的底線。
甚至不惜以逼走這個人為代價。
慕容憐瞇起三白桃花眼:“怎麼?顧帥還不接旨嗎?”
墨熄搖了搖頭。
不。
你不要接……你不要……
但是看顧茫的眼神,這個人好像早已將君上的惡心看透,在最初的怔忡過后,顧茫的神情變得冷漠,變得坦然,甚至變得有些不加掩飾的厭棄。
不要接……
“庶民顧茫。”模糊的聲音從顧茫唇齒間磕落,“……領旨。
”
他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指,從慕容憐的手里接過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