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處極刑,曝尸三日,布告邦內,咸使聞知。”
聲音在青天白日之下郎朗回蕩,一切塵埃終定。
行刑徹底結束了。顧茫未做多留,他在眾人的側目之中,提著那一壇他與陸展星飲盡了的梨花白,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十萬袍澤,終于只剩下了他一人。
顧茫回到了他自己的住處。墨熄披著隱形斗篷,一直跟著。
這位曾列重華第一的大將軍窮得厲害,沒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府邸。這也難怪,征兵煉器需要錢,糧餉裝備需要錢,疏通關系需要錢。
而他的軍餉只有那麼多,所以他除卻奴籍之后,也只是在東市的一塊僻靜之處租了個小屋。這小屋除了柴房外,就只有一間寢臥,寢臥內唯一張床,一床被,一對桌椅,幾只破爛木箱子。
原來這就是一個名動天下的將軍全部的家當了。
顧茫回到屋內,將酒壇放在了桌上。然后他就去了柴房,是午飯的辰光了,他燒水生火,將紗櫥里擱著的剩飯剩菜熱一熱。
他吃飯。
他最后的兄弟也死了,他昨日的一切自此再無法回頭。
但他吃飯。
小木桌上擺著陸展星臨終前喝酒的紅泥空壇,一大碗白飯,青菜豆腐,顧茫像餓了許久的人,筷子抵著碗一直往嘴里扒飯。很快地一碗飯就被他吃了個見底,一粒米也沒有剩下。他又起身,再去給自己添了一碗,還是那種餓慘了的吃相。
好像他內心里空出了一個無底的洞,只有不斷地吃一些東西,空洞的感覺才不會如此觸目驚心。
他埋頭扒著飯,嘴里塞得很滿,腮幫子鼓起,最終吞咽的速度趕不上塞食物的速度。
他慢下來,可還是噎住了。他噎著,不吭聲地賣力地想把嘴里的飯努力咽下去,就像要噎下去什麼不能說的話,不能訴的苦。
他幾乎是凄慘地吞咽著,頭仰起,眼睛大睜著,看著屋頂梁椽,忽然地就發出一聲抽噎。
像是因為積食而發出的抽噎。
那麼可笑。
但眼眶卻紅了。
墨熄就站在他身邊,咫尺遠的地方,卻不能說一句話,碰一碰顧茫哪怕一根頭發。他就這樣眼看著顧茫的眼睛越來越濕潤——
顧茫仰著頭,似乎要把眼睛里的東西忍回去一樣,他甚至飛快地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睫,然后吸了吸鼻子。
他克制住了自己,至少他以為他克制住了自己,所以他又低下臉來,重新拿起筷子去扒那淡而無味的白飯。
他幼年時候,和陸展星一起在望舒府常吃的那種只配著青菜豆腐的白飯。
他努力塞了幾口,但是死亡的劇痛像是遲來的刀刃,鉆進了他的肺腑,終于開始爭搶他的呼吸,侵蝕他的血肉,擊碎他那張佯作淡然的臉。
于是慢慢地,他握著筷子的手開始顫抖,他含著米飯的嘴唇開始顫抖,他開始哆嗦,他兀自強撐著,可是眼淚卻開始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一滴一滴,順著臉頰落到桌上。
他不出聲,一邊塞著飯,一邊抬手抹著淚,喉嚨里是苦的,哽咽都堵在里面,和著米飯一起被強咽下去。
可是忍到某一刻,抖得不成樣子的手再也夾不起青菜豆腐,試了一次,滑下來了,又試一次,戳破了……
背上負著七萬魂魄的這個男人,忽然就被這餐桌上微不足道的失敗擊潰。
顧茫忽地摔了筷子,起身嘩啦將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掃在了地下。瓷盞噼里啪啦碎了滿地,碎的最徹底的是顧茫帶回來的那只空酒壇子。
他喘息著,胸口急劇地起伏著,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地狼藉。
紅泥酒壇,被他摔成了一攤子七零八落的舊夢。
顧茫看著,看著……眼眶濕紅,然后他走過去,幾乎是茫然地蹲下來,伸手想去把碎片拾掇起——可指尖還沒有碰到,就又猛地蜷回。臉上是一種如夢初醒的表情。
這種如夢初醒,使顧茫的臉龐顯得很破碎。
那是墨熄認識了他那麼久,第一次見到的一種破碎。
如果顧茫膽敢以這種神情出現在軍隊的任何人面前,所有人對他的信仰都將土崩瓦解。他不是戰神,是一灘軟泥,是一只孤獨無助的螻蟻,一抔支離破碎的散沙。
顧茫脫力般坐下來,他穿著熨燙妥帖干干凈凈的軍禮服,但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似的,跌坐在臟兮兮的地上。
他哆嗦著,他盯著那一地的狼藉看。
喉嚨里先是漏出細小的嗚咽,猶如流離失所的幼狼,再后來,嗚咽成了哽咽,斷斷續續地從喉管深處跌跌撞撞掙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
墨熄看著他,看著他坐在冰冷的地上,慢慢蜷縮著自己抱住膝,看著他拼命隱忍著,卻還是忍不住眼淚要流,看著他死命咬著嘴唇,咬到滿齒都是血了,卻還是鎖不住軟弱的聲音。
神祇終于崩塌了。
戰神終于潰不成軍。
顧茫微松開齒,他咬自己用了十足地狠勁,他快要被自己逼瘋了,喘著氣,眼眶紅的厲害,目光絕望地在屋里逡巡,仿佛希望能有什麼人忽然出現,救贖他也好,殺死他也罷,神也好,魔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