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他忽然低了頭,驀地閉上了眼睛。這是進屋以來,墨熄第一次看到他臉上戴著的虛冷假面皸裂出了一道縫,那后面的悲傷幾乎像是海潮般涌流。
顧茫低頭垂落在陰影里,輕輕地笑了:“羲和君,你說笑了。什麼英烈啊……他們不過是一群螻蟻而已。”
“……”
“碑不碑的,螻蟻怎配?就算立了,不過也就是個笑話,有誰會去祭奠?又有誰會去尊重?”
顧茫細瘦的長指捏著瓷杯,望著杯中的茶水,水中的倒影。
“立了也是一場鏡花水月殘磚廢石,我早就不強求了。”
“……”
“你也不必多管閑事,這是我們賤民的事情,與羲和君你無關。”
“顧茫……”墨熄喉頭阻鯁,良久之后,他問道,“……究竟要怎麼做,你才能不再像現在這樣?”
“你什麼都不用做。”顧茫將茶杯擱回了桌上,“乖乖地離我遠一點就好。時光會磨平一切。”
可是時光是磨不平仇恨。
時光解不開你的心結,阻不了你孤注一擲投身懸崖。
它只會將你銷磨得愈發面目模糊,黑眼睛凋敝成了藍色,皮膚傷痕累累,清譽毀于泥淖。
時光只能還給我一個支離破碎的你。
顧茫,我自將來至此地,我已看到過這件事的結局。
每一次呼吸都如痛入刀絞,墨熄忍著這劇痛,指甲深陷入掌中,低聲道:“那你,今后呢……”
“今后?”
“那你今后,打算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酒肉聲色,風月美人唄。”顧茫道,“君上削了我的職,但好歹留了我的錢,我顧某人從此逍遙度日,這樣也挺好。”
“再無他求?”
“再無他求。”
墨熄微微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立刻說話。
他很想不管不顧地告訴顧茫,你別再騙我了,八年后的一切我都已知曉。我知道若放你不管,你會走上怎樣一條不歸路,且永不回頭。
但是他不能說。
古書上早有記載,如若在時空鏡中透露出自己來自于將來,便會永困鏡中,再也不能脫身。
但墨熄又是真的很想知道當年的真相,知道顧茫是怎麼想的,很想知道自己曾經該怎麼做,才能阻止顧茫踏入黑暗。
當時的顧茫心里,到底有多少個死結要解開呢?
除了君上殘酷的言詞,顧茫本身的意冷。
還有什麼?
還有沒有別的什麼心結,是他所不知道,或是遺漏的——
墨熄在這溫黁昏暗的廂房里,站在八年前的顧茫身邊,猶如囚獸般困頓地想著。
心結……還有什麼他已知的心結……
忽然,靈光閃破,墨熄心中陡地一冷!猛地記起了一件被自己淡忘的舊事。
當年他從北境回來,得知顧茫叛變,他不肯信,曾瘋了般拉著每一個知情的人詢問細節。
而那時,旁人的描述是:“你走之后,君上曾召顧茫入過一次宮,他見顧茫意志消沉,終日碌碌,思及此人本也有可用之處,如此荒廢未免可惜,于是委派給了他一個任務。顧茫接過那個委任之后就離開了重華,卻再也沒有回來復命。”
自己百般追問,想知道君上委以顧茫的是什麼任務,但是那些人都說不太清楚。
“聽說也就是一點小事,好像是讓他振作些什麼的,但顧茫不愛聽,很快就出來了。甚至都沒在大殿逗留哪怕一炷香的辰光。
”
“應該就是個很小的委派,真沒什麼。”
這個細節當時墨熄雖有留意,但無數次查問后,他都得到了“君上讓顧茫振作,但顧茫不聽”這樣的答復,所以隨著時光的流逝,他也就慢慢淡去了這個細節。
可是此刻,當此事被重新回想起來,墨熄不由地掌心微微盜汗,雙手捏緊。
君上的態度他方才是親眼見到的,君上有意試探顧茫忠心,又怎麼在這時候對顧茫噓寒問暖?
那個委派絕非如此。
墨熄看著燈影紅燭邊顧茫的臉——若是顧茫此刻尚未完全下定決心要叛國,那麼陸展星的死亡與君上交給他的委任,很可能就是讓顧茫跳下復仇深淵的最后兩股推力。
他的心跳越來越快。他越與過去的這些人對話,越行深思,就越覺得處處都透著蹊蹺。
……當年的事情絕不止這些,一定還發生了什麼。
他必須得知道君上給顧茫的最后一個委任是什麼。
唯一幸運的是,時光鏡里時間的流速與真實世界完全不同,鏡子里的一天兩天,對于外面而言不過就是一時半刻而已。慕容楚衣與江夜雪并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擊敗山膏,將他們從鏡子里解救出來。
他還有時間,可以在八年前的光陰里探知更多的細節。
墨熄最終還是離開了杏花樓。
盡管他是如此渴望與正正常常的顧茫相處一夕,但最終還是理智占了上風。離開后,他去找了第三個相見的故人。
天牢最深處的囚室里,燃著一盞昏幽的油燭,散發著藍瑩瑩的幽澤。
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光源。
陸展星翹著腿仰躺在冰冷的石床上,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拋著兩個不知哪兒搞來的骰子。
他穿著一件松快干凈的囚服,雪白的袍襟襯著他小麥色的、硬朗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