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因為陸展星一時昏頭,令慕容憐本營軍隊陷入與第三國交戰的困境,根本無法奔襲應援。顧茫在前方苦等援軍不來,原本制定的進攻計劃竟成一條絕路。當顧茫在圍困中,得知第三國突然與燎國結盟的原因竟是陸展星斬殺了使臣,氣得破口大罵悲憤至極。
“陸展星你他媽的是不是要害死我??!你他媽的為什麼這麼傻!你自不自私啊!你自不自私!!!”
可是抱怨又有什麼用呢?
十萬大軍與顧茫出生入死,從一無所有到昨日輝煌,一夕竟將覆滅,不知幾人能還。
顧茫當時別無多想,罵完了,恨完了,擦了淚,咬著牙,將已經破碎不堪的心點亮,照十萬手足回家的路。
能帶一個是一個。
能活一人是一人。
他顧茫打了那麼多戰役都是為了勝,只有這一戰,是為了回家。
其實后來顧茫又想,這一役的錯,錯并不在陸展星,而在他自己,是他明知陸展星的烈火性情,卻仍然相信這個兄弟可堪大任,是他自己錯得離譜,錯到荒唐。
顧茫那時候并沒想要脫責,他已經做好了以死相謝的準備。
但他不能讓十萬同袍與他同罪。
錯在他一人,那些熱烈的生命,拋灑的鮮血,都是無辜的,是值得尊敬的,是不該被磨滅的。他愿把從前所有的功勛獻出去,只為枉死的兄弟們換一座有名有姓的墓。
是他害慘了他們。他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個個拙樸的名字,那一張張臟兮兮的笑臉,眼睛里有光,閃著無所保留地信任。有的修士甚至還那麼小,才只有十五六歲,衣衫襤褸,滿懷敬仰與希望地叫他:“顧帥。
”
顧帥……
顧帥。
聲聲回蕩,字句血腔。
他配麼?他不配!他們崇慕的顧帥就是個只顧兄弟義氣的廢物膿包!累得他們戰死沙場馬革裹尸,他不能再累得他們死去后連個名字都沒有。
所以他求啊,他跪在金鑾殿上滿身血污滿臉泥水地求著。
給他們一個名字吧。
所有的罪責我一個人來扛。
給他們一個墓碑吧。
戰敗蓋因將不才,非兵之罪。
求求你……求求你們……
但是君上沒有答允,滿殿的看客只饋給了他的悲傷一絲冷笑。這個貧賤的霸王終于唱到了垓下,四面楚歌無顏過江與劉邦們又有什麼關系?恨不能賜他一柄劍,眼睛泛著紅光恨不能讓他立刻引頸就死!
他死了,他們的心才安定。
才能確信這百年內都不會有哪個奴隸能再翻了天,騎到老階級主的頭上。
有的人甚至在心中暗自狂喜,簡直想為陸展星的失策而歡呼振臂——若非此戰之失,他們想整治顧茫和他的奴籍軍隊,又哪有這麼容易?
這一敗來得太及時。
“不立碑,不國葬。副帥陸展星秋后問斬,撤主帥顧茫軍銜職位。軍隊殘部暫行羈押,以免暴動。”
這就是君上給那一役最后的審判與處置。
沙場風云萬千,其實并無百戰不殆的戰神,但是慕容憐可以敗、岳辰晴可以敗、墨熄可以敗,因為他們都是與王權站在一處的人,骨子里流著一樣的血。
唯獨顧茫不可以。
只要倒下了一次,權貴們就會一擁而上,踩得他再也無法站立,再也不能抬頭。
所以君上說的沒錯。
“你的命都是孤給的,你有今日已是先君圣恩,你以為你的命就能替這個一敗涂地的軍隊換來一場體面的安葬嗎?”冷酷的嗓音自九階高座上飄落,成了壓垮顧茫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無權與孤相談。”
于是這場朝堂爭辯,這顧茫的最后一搏,唯一請求,也被君上無情地駁回了。顧茫最終沒有能夠兌現諾言,他的死人們得不到銘記,他的活人們被羈押留看,他的兄弟尸首分離,曝于東市三日三夜。
一夕之間,什麼都沒有了。
墨熄當時并不在帝都,而當他后來捧著史鏡,終于瞧見了這段往事,瞧見顧茫磕得滿頭是血,瞧見顧茫哭著跪地蜷縮,瞧見顧茫從飽含希望到絕望,從激烈駁斥到失神無言……當他看到這些過去的時候,顧茫已經走了,一切已成了定局。
或許是因為執念太深。
那麼多年午夜夢回的時候,墨熄都會夢到這一幕,夢到顧茫慟嚎著撕心裂肺地以頭搶地,滿殿文武譏嘲的臉,君上無情的宣判落下。
而在墨熄的幻夢里,自己往往是在朝堂上的,或許是因為他一直在想,要是當時他在,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又或者,如果他回城之后,能夠及時發現顧茫萌生的反意,一切會不會還能挽回。
他那時候畢竟太傻了,他自前線歸來,分明看到了顧茫的墮落,看到了顧茫的傷心,但顧茫那時候游手好閑的,一副就此頹喪度日的模樣,所以他一直都在擔心顧茫的一蹶不振,卻唯獨沒有想過顧茫竟然會叛。
他根本沒有想過顧茫能叛。
顧茫一路皆為他的神祇,而他當時還很年輕,不知神祇終有一日也是會崩潰的,也會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