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這個故事后的接下來幾天,顧茫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總是在夢里見到些零零碎碎的倒影,有時是曾經夢到過的事情,有的又是全新的片段。
還有幾次,他甚至夢到了故事里的沉棠宮主。他看不太清對方的臉,但他模糊地意識到那就是沉棠。
沉棠一身雪白衣冠,立在漫天花雨里,但當他試圖走近這個人,看清楚他的五官時,海棠花雨卻又成了潑天遮地的血。
沉棠的嗓音森森然,飽含著怨戾,失望,痛心與憎恨,說道:“叛徒……你怎麼配……”
叛徒……
“重華何曾薄你?我又何曾薄你?”
字字泣血。
叛徒。
叛徒!
顧茫呆呆地,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夢到沉棠,也不明白沉棠為什麼會這般對自己說話,但他在想……是啊,他為什麼要叛呢?
苦楚掙扎,思緒糾葛,在沉棠的逼問中,他于自己的夢境里下跪,他抱著自己的頭……
為什麼要叛呢?
而后忽然場景碎裂,沉棠和漫天血雨都消失了,他緩緩抬起頭來,看到自己跪在金鑾大殿前,渾身污臟地哀哭著。
王座上,君上的臉龐漠然。
大殿內,百官的神情譏嘲。
而他像浮沉在修羅地獄血池熔漿里的人,不住地叩首,額頭砰砰撞在地上:“求求你們……就讓我們修個碑吧……”
“求求你們,死了太多人了……真的死了太多人了……”
君上……侯王……
求求你們……
如此夢魘,纏綿多日。
到了第四日的晚上,情況愈發嚴重,就連吃飯都不能讓顧茫提起精神,他坐在他的小板凳上,咬著筷子默默地發呆——
說起來,自從夢澤公主來過之后,顧茫就再也不肯坐與墨熄相對的那個位置了。
后來李微就給顧茫弄了一只小板凳,一把椅子,顧茫就矮著身子坐在板凳上吃。
每天墨熄都會命人把自己桌上的菜分給他,理由是“不好吃不想吃”,或者是“吃不下了”,顧茫也就樂得高興地替墨熄分憂。今天墨熄也不例外,動了幾下筷子,就點了桌上的烤鴨,糖醋酥肉和清蒸鱖魚,對李微說:“給他。”
“他”不用說,指的自然就是小板凳上的顧茫了。
顧茫之前很乖,已經學會了每次得到賜菜都說一句謝謝,但今天顧茫沒說,他直愣愣地看著傭人們把好吃的擺到他面前,也沒露出任何高興的神色。
墨熄讓仆人們退下了,喝了幾口熱湯,說道:“從前給你一只肉包都會眼睛發亮。現在有魚有肉,卻連句好話都不知道講。”
顧茫回過頭,手上還捧著一只夾了肉的饃餅。
“我在想事情。”
“什麼事情?”
顧茫低著頭悶悶道:“我今天一直在想,我為什麼會叛變。”
墨熄靜了片刻:“從前都與你說過了,陸展星是導火索,你的野心是硫磺火藥。君上削了你的權,而你不甘心屈于人下。”
顧茫卻輕聲說:“可……可我卻記得,好像有很多人死。”
墨熄一驚,驀地抬起眼來,目光微寒。
顧茫道:“我只能回憶起來一點點,我記得我跪在大殿上,我一直在磕頭,求你們網開一面……”他輕輕地,“沒有人聽我的。”
墨熄沉默半晌之后,喉嚨里發出低沉的追問,風雨積壓的味道:“你是什麼時候,想起了這一幕的?”
顧茫說:“就在昨天。怎麼了嗎?”
墨熄心臟怦怦地搏動著,眼里閃著極其復雜的光澤。
他沒有想到顧茫竟已有了這一點記憶的殘片,盡管此時還并不清晰,但這個消息卻足以令整個重華心驚。
要知道那場朝堂之辯正是顧茫哀莫大于心死的最大原因,是非對錯又極難說清,若顧茫只支離破碎地回憶起其中一段,顯是比當年更加容易對重華貴族心生報復與敵意。
“墨熄?”
“……”沉寂片刻,墨熄決定還是開誠布公地說清楚,一來他確實不擅說謊編造,二來早些把話說開了,也算是提前給顧茫一點準備。
于是他道:“你聽著顧茫,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無論你之后有什麼相關記憶的回閃,你都先來問問我緣由,不要自行推斷。”
顧茫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舉手道:“那我現在就有想問的。”
“你說。”
“我當時跪在大殿上,是在為了陸展星求情嗎?”
墨熄道:“不完全是。”
這段朝堂之爭,其實墨熄當年也沒能親眼看到。顧茫回城復命的時候,墨熄人還在西線戰場,不得脫身,他是后來從史官的載史鏡中看到這件往事的。
他只知道,當年陸展星、顧茫、慕容憐一行人師出鳳鳴山,顧茫與其余二人兵分兩路,顧茫直取燎國南城腹地,而陸展星與慕容憐坐鎮中軍。
那本是天衣無縫的進攻,卻因陸展星性烈,言語不和間竟沖動地將當時還在中立搖擺的第三國使臣斬殺,導致第三方直接倒向燎國,從鳳鳴山之后怒襲本營。
重華大軍死傷慘重。
當時顧茫在前線與他的軍隊浴血作戰,他們原本制定的就是孤軍入敵陣,瓦解燎國鐵師勢力,但這必然撐不了太久,所以慕容憐的王師一定要在三日內趕來配合增援,里應外合,一擊而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