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背景是如此熟悉,多少年前也曾有一個年輕將領這樣固執地率著他的手足同袍們跋山涉水,披荊斬棘。
他并非特別高大,因為無暇顧及軍容而總是臟兮兮的, 甚至有些猥瑣,有些佝僂,好像妄圖撼樹的蜉蝣, 隨便誰伸出根小拇指就能把他碾死。可是這只蜉蝣被戳倒了一次又爬起來一次, 死乞白賴,生命頑強,怎麼也打不倒。
他曾是整個軍隊的不餒戰神,給與無數人以戰勝的信念, 回家的希望。
或許正因為如此, 墨熄曾以為自己非常渴望看到顧茫的懺悔與道歉,可真的見到顧茫俯仰在一座座林立的墓碑前叩罪蒼天時, 墨熄得到的卻只是更深的痛。
顧茫彎下脊骨的樣子不好看,他支離破碎的神情不好看。
——沒幾個人喜歡看強者變得佝僂,何況那人曾是你的光明。
正出著神,顧茫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著他。
“怎麼?”
顧茫指著眼前的三岔口:“不記得往哪里走了。左邊嗎?”
墨熄往左手邊遙望一眼,見那邊林木倒伏,僻出了一塊空地,拉著戒嚴鏈,有兩個王城的高階禁衛守在那里,身后是結界光芒阻斷,看不到結界后的具體情況。
墨熄道:“那是戰魂山禁地,無人可進。往右邊。”
顧茫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那個神秘的禁地,眼眸逐漸有些渙散與朦朧,仿佛像是感知到了什麼,竟露出了些悲傷的神色。
墨熄問:“你怎麼了?”
顧茫未答,而此刻恰逢日暮晚鐘,蒼涼的鐘聲自城郭內悠遠響起,回蕩在天地之間。山林間起了風,從禁地深處滾涌向山路逶迤。
一時間萬木蕭瑟,鳥雀撲飛,顧茫便在這清風里慢慢地闔了眼睛。
“不知道。”顧茫說,“但我好像,曾經夢到過這里……”
這人神神叨叨的一句話自不可信,這塊禁地由君上劃出的時候,顧茫已經叛變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來過這個地方。
墨熄道:“這里從沒有人能進去,十二時辰都有重衛結界把守,你怎會來過。”
顧茫動了動嘴唇,卻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得“嗯”了一聲,一步三回頭地往反方向去了。
回府后,因為連日的跪拜又累又餓,顧茫吃了點東西,洗了個澡,就進窩里呼呼大睡了,再沒提起這件事情。
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等他再次醒來時,瞧見墨熄站在桂花名堂里,一襲黑金衣袍,負手而立。聽到身后的動靜,墨熄回頭,拋給他一個卷軸:“接著。”
“這是什麼?”
“《術法初窺》與《重華舊史》的合錄。”墨熄道,“你有心回頭的意思,昨天我已與君上說過了,這書是他讓我交給你的。”
顧茫原本在嘩啦來回翻動著這本竹簡,一聽此話,倏地抬起頭來,眼睛發亮:“他答應讓我從頭來過了嗎?”
墨燃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神色古怪地看著他:“……我再跟你說一遍,我曾經告誡過你,無論你做再多補償,君上也絕不可能收回處你以極刑的諭令,無論你做什麼彌補,都改變不了最后的結局。”
明堂內花影溫柔,字句卻殘酷。
“你還是會被用作黑魔試驗,等到失去完利用價值后,你還是會死。”墨熄頓了頓,問,“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我知道。”
墨熄閉了閉眼道:“你過過腦子,想清楚再回答我。
”
“我跪了四天了,想得很清楚。”顧茫卻很坦然,他的坦然甚至能讓墨熄輕而易舉地聯想到從前那個天塌下來也能一肩扛著的男人。
“我知道,君上讓我學這些,只是想要再‘利用’我。與其讓我白吃飯,不如讓我做了事再吃飯,這個道理我懂。”
墨熄道:“也不止如此,他讓我教你這些東西,是還希望你能回憶起一些有用記憶。”
“那有什麼不好?”顧茫道,“我也想知道在自己身上曾經都發生過些什麼。想知道你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手指緊捏,陷入掌心。
墨熄道:“……話我今日都與你說清楚了。你若要選這條路,真到了臨刑那一天,別怨重華待你無情。你別不甘心。”
“我肯定會不甘心的,但你也會死,我也會死。”顧茫愛惜地摩挲著手中的竹簡,仿佛摩挲著自己的未來,他有著近乎獸類的直白思緒,“但只要之前還能活好一點,那就活好一點。”他說罷抬起頭來,清冽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墨熄。
“不然我為什麼不干脆明天就死呢,還好過一天天痛苦。”
墨熄竟是無言以對。
好像無論在無賴的的顧帥面前,還是在無知的顧茫面前,他最后都會落到這樣的一個境地。
墨熄沉默地與顧茫對視一會兒,而后道:“以后每日戌時來我書房前。我會盡力教你。”
顧茫抱著卷軸,點了點頭。
從這天后,墨熄便開始教顧茫一些無需調用太多靈力的初階法術,并與他講一些重華舊史。依照姜拂黎的說法,這些都是顧茫曾經學過的,二次修習有助于喚醒顧茫缺失的記憶,確實是比較好的一種恢復方式。
就這樣日復一日,時間不知不覺便已到了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