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現在的顧茫還剩什麼呢?只一具破損的殘軀,一個破碎的魂靈。
可他還要撐著。
墨熄就這樣默默地,遠遠地看著顧茫。
第九千一百六十一塊碑……第九千一百六十二塊碑……
顧茫在跪著,他就在替顧茫數著。
就快了。
就快跪完了。
到了晌午時分,顧茫終于重新爬到了墨熄父親的英靈碑前。他像個泥潭里打過滾的小叫花子,渾身上下都是泥水,臉也臟了,額頭也破了,膝蓋早已血肉模糊。但他眼睛亮的出奇,任何一個看到這雙眼睛的人都不應當懷疑他的真心,擊碎他的希望。
顧茫仔仔細細地磕了三個頭。
結束了。
他重重松了口氣,踉蹌著想要站直身子,可因為跪得實在太久,他一站起來就往地上栽去——
可預料中的痛,卻并沒有來。
忽然有一陣風掠來,有人扶住他,將他滿身污泥的身軀帶進懷里,那個人身上的味道很淡,卻是顧茫熟稔的梔子蜜香。那個人的手雖然竭力克制,卻在微微顫抖。
顧茫回過頭,看到墨熄的臉。
墨熄一直在暗處忍耐著,煎熬著,陪顧茫等著這一場謝罪的終結。而這一切結束后的攙扶,他等著,已經等很久很久了。
顧茫看了看墨熄,又看了看墨熄握著自己胳膊的手,慢慢地,他臟兮兮的臉上露出一個幾乎算是輕松的笑,可是眉眼倏地彎起,眼淚卻燙熱地滾落了。
顧茫心知丟人,胡亂抹了一把,他想說話,可重復了幾萬遍“叛臣顧茫,萬事難贖其罪”之后,他喉結滾動,一時竟也不會再說別的了,只又哭又笑地看著他。
他太笨了,破損的腦子轉不過來,可他急著想表達自己,手忙腳亂間顧茫抬起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你明白……我的心了嗎?我沒有騙你。”
顧茫一字一句,笨拙地厲害,他努力想咧嘴露出個笑,可淚水又禁不住地先滾了下來。
“我沒有,說謊。”
“……”
“是真的……這一次……都是真的……”
墨熄的魂靈都快被私心與國仇撕成兩半了。他什麼話也說不出,最后只沉默著將顧茫扶到山巔的休憩石凳邊。
顧茫望著山階林立的玉碑,他喃喃道:“真好,我都跪完了……”
山巔的清風輕輕吹著。
“可以重新開始了……”
此刻顧茫每說一句話都像在拿刀子割墨熄的心,他低下頭,他把一只楠竹飯壺在石凳上放落,這只壺是他從軍政署的膳堂里直接拿來的,施加過靈力,菜肴的滋味與溫熱都能在壺里得到很好的保存。他把里面的食物端出來。
他不去看顧茫,低聲道:“先吃飯吧。”
草菇瘦肉生滾粥,米糕,醬汁濃郁入口即化的東坡燉肉,配著甜面醬的黃瓜細段,還有幾個宣軟的饅頭。
墨熄把筷子遞給他。
顧茫并沒有接,他有些窘迫地伸出灰乎乎的手,努力在衣服上蹭了蹭,發現怎麼也蹭不干凈,于是呆坐遠處出神。
墨熄嘆了口氣,拿出自己潔凈的帕絹,用引水符倒了點水在上面,然后對顧茫說:“手拿來。”
“臟的……”
墨熄沒再說第二遍,只將顧茫的手拉過來,指尖相觸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到顧茫的手在自己掌心里顫了一下。
墨熄低著眼簾,用沾了水的帕子慢慢地、仔細地將顧茫的手擦拭。
最后那雙手干凈了,他原本潔白無垢的手絹卻污臟了。
墨熄道:“吃吧。”
顧茫看著饅頭和肉,他是真的餓得厲害了,喉嚨吞咽著:“吃肉和饅頭,可以不用筷子嗎?”他舉起剛剛擦完的手給墨熄看,“你看,干凈的。”
“……”墨熄掃了一眼,那些細碎的傷疤在潔凈的手掌上反而愈發刺目,他將目光轉開去,說道,“就今天一次。”
顧茫立刻點了點頭,餓慘了地抓起饅頭咬了一大口。
墨熄明明自己也枯熬了一夜水米未進,卻還是看著他,竭力以一種并不太在意的語氣道:“沒人和你搶。”
回應他的是顧茫的停不下來的凄慘吃相,和塞滿了饅頭的嘴里發出的一聲意義不明的嗚咽。
墨熄的語氣于是又軟了些,輕輕地:“……你慢點吃。”
回應他的又是一聲意義不明的喉音,堵在饅頭和燒肉里。算起來他們已經太久沒有那麼平和地獨處過了,墨熄竟有那麼一瞬間,很想像過去一樣摸摸他的頭,但最后只是抬了一下手,沒有碰上,便就垂落了。
可只是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也被顧茫覺察到,顧茫誤會了他的意思,愣了一下,塞著一嘴的饅頭,卻還用顫巍巍的手把剩下的一半掰開。
蒸汽竄上來。
顧茫把小的自己留著,大的遞給他,腮幫鼓鼓,藍眼睛水洗過般清透地睜著。
“你也餓嗎?”
第71章 罪重活
墨熄怔了一下, 慢慢道:“……不用了。”
“你不喜歡的饅頭的話……肉也有,也分你。”
墨熄把臉轉了開去, 以此掩飾住自己眼眶的微紅發燙:“我剛吃過,這些都是你的。”
顧茫這才安心地繼續咀嚼了。
吃完飯后,兩人一同下山,道路又陡又遠, 顧茫不喜依靠別人, 便一跛一拐地在前頭走著,墨熄跟在他身后, 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