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個在亡魂堆里快要溺斃的人,他蜷縮著,哽咽著。
你們不要恨我……我盡力了……我真的……我真的已經盡力了……
求求你們。
求求你們原諒我……求求你們來生不要從戎,但愿生在王孫家,斗雞走馬過一生……求求你們來世不要在我這樣的將軍手下做事……我窩囊,太天真,太傻了,我真的太傻了,是我害的你們枉死,是我不夠強大,讓你們喪命……求求你們……
求求你們。
他對著夢里那些攢動的影子慟哭著,在那些影子里,他忽然看到一個人的身影。
高大的,張揚的,桀驁不馴永遠燦爛的。
回頭笑看著他。
顧茫心中陡地一燙,一個被遺忘了的名字忽地浮出喉頭,他跪在天地夢境里,他沖那個死去的兄弟失聲喊道——
“展星!”
陸展星笑著,沒有說話,只朝他眨了一下眼睛,轉身消失在湍急的人潮里。顧茫想要追上他,想要拉住他,想要和他說很多很多的話。
可是就像每一個亡魂一樣,陸展星最終也不見了。大片沉郁的黑暗澆淋而落,在這鋪天蓋地的長夜里,重華的招魂歌輕輕低唱著,悼那些再也回不來的魂。
昔有兒郎抱劍去,碧血沉沙骨難還,此骸去歲仍玉貌,此軀昨夜曾笑談……
顧茫在自己的夢境里跪跌在地,蜷成一團,喉嚨里是嘶啞不清的呼喚。他在喚他的朋友,他的軍隊,他年輕時孤注一擲的執著與熱烈。
恍惚間有誰握住了他的手,摸著他的頭發,輕聲嘆息著安慰他,在他耳邊低聲說:“別哭了,顧茫,別哭了。”
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只覺得那只手是那麼溫暖,那麼有力。
握著他,像要帶他從靈魂的死海泅渡上岸。
顧茫哽咽了,他握著那只手,隱約覺得肌膚透著的清淡氣息是那麼熟悉,是足夠他信賴的。
所以他死死握著那只手,死死扣著那五指,他哭喊道:“回不來了,他們都回不來了。”
因為他的出身。
他的人,他的兵,到頭來也等不到一句——
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間無處不青山。
都回不來了。
“為什麼就留我一個人啊……”顧茫失聲痛哭道,抓著那只手就像抓著救命的浮草,泣不成聲,“為什麼要逼我到這一步啊……為什麼……為什麼……”
恍惚間,那人也緊緊握著他的手。
那麼緊,那麼用力地捏著他的手。
好像在用這種力量,訴說著他絕無法再傾訴的低語。
還有我。
你還有我……
我陪著你。
就這樣一直昏昏沉沉,直到第五日,顧茫才從漉濕的夢里掙扎著蘇醒。
他睫毛簌簌,緩然睜開眼睛——他們已經從喚魂淵回來了,尾祭已經結束。
他躺在一張鋪著厚厚狐皮氈毯的大床上,隔著一層輕薄的墨色云紋紗幔,可以看到外頭茂盛的天光,屋內噼剝的炭火。
是羲和府。
他已經回到羲和府來了。
顧茫起身,抬手撩開簾子,坐在大床上發了會兒呆。他出了一身汗,夢里觳觫而悲傷的感覺還未散去,他眼神發直地望著燃燒的炭火,喃喃著那個回想起來的名字。
展星。
陸展星。
他想起了那是他的兄弟,可除此之外卻想不起更多的東西,譬如他們是怎麼認識的,譬如陸展星最后是怎麼離開的。他的腦子就像瀝干了水份的棉紗,再也擠不出一星半點的東西。
還有夢里的那些人影。
他的軍隊。
他以前是有個軍隊的,是嗎?
顧茫抱住自己壞掉的腦袋,坐在床沿第一次感到那麼迷茫又那麼煩悶。
正發著呆,廂房的門忽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李微端著藥和點心走進來,一看他抱頭呆坐著,訝然道:“哎喲,你醒了啊。”
顧茫低低地“嗯”了一聲。
“醒了就把藥喝了唄。”李微端著木盤到他旁邊,“喏,兩碗,一碗退燒的,一碗寧心的。”
顧茫懨懨地瞥了眼那兩碗濃稠的藥汁,卻被藥碗旁的一只青瓷小碟吸引了注意。
那只瓷碟里擺著兩塊色澤粉透的花糕,玫瑰糯米粉和出來的皮子晶瑩柔軟,包裹著里頭若隱若現的豆沙餡料。
李微見他盯著那兩塊花糕看,笑道:“這主上吩咐了給你準備的。這幾天你身體太虛了,一喝藥就惡心地直吐。拿花糕去去苦,你倒是還能喝下去。”
“主上?”顧茫怔了一下,“……墨熄?”
李微笑容斂去,瞪他:“沒大沒小,主上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又說道,“來,吃藥。”
顧茫沒有什麼力氣和他討價還價,何況他余夢未消散,心里正是七上八下,于是也就乖乖地拿了藥汁,一碗奇苦,一碗奇辣,捏著鼻子咕嚕咕嚕全喝了下去,喝完砸了一下嘴,拿起一枚花糕塞到口中。
大概是為了讓他昏沉中也好吞咽,花糕做的柔軟異常,像雪一樣,到了口腔里,不需幾下咀嚼,很輕易地也就化了。
顧茫吃了一個,舔了舔嘴唇,抬頭問道:“他呢?”
李微一怔:“誰?”
“他不在嗎?”
李微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顧茫是在問墨熄的行蹤。
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教訓道:“什麼他不他的,叫主上,或者叫羲和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