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顧茫那時候對他說的是什麼?
這塵封的,久遠的,他一直不愿意回顧的記憶,像瘋了般翻沸溢出。
顧茫說:“不怕。師兄陪你。”
總有一個人得不畏生死,把你從毒血污血里撈出來。
沒關系的,我不怕。我既然選了這條路,我既然走上疆場,我就沒打算康健無損地回來。無論是貴族,是奴隸,是庶民,你我同袍,這一劫,我便與你生死與共。
我顧茫是奴籍之身,第一次有這樣的機會剖證自己,我不怕死,我只想讓重華看到,讓君上看到,讓你們明白……就算是卑賤入骨的奴隸,也是和你們一樣的。
一樣有熱血丹心,講生死義氣。
我對得起你們喊我一聲師哥,叫我一聲兄弟。
把血染在我身上吧,把手給我。
再臟,我抱著你。
再痛,我陪著你。
再遠,我帶你回家。
墨熄的心臟就好像被一只無形的利爪攫住,血肉模糊地撕開——一邊是國仇,一邊是深恩——為什麼?為什麼給予他至痛至愛的,都是同一個人?!!
他被逼到絕路,竟是喘不過氣來。
昏暗的燭火里,他死死地盯著顧茫的臉,那麼恨,那麼愛,那麼……那麼……
那麼生不如死。
抱著我,沒事的,我不怕。
我不怕。
墨熄陡地閉上眼睛,幾許死寂,忽地燈火搖曳,他俯身把顧茫整個打橫抱起,走出小帳,走進自己的帳篷里。
他將燒得不清醒的顧師兄輕輕放在自己寬敞柔軟,鋪著厚厚雪狐絨褥的大床上。
抬起手,猶豫片刻,終于還是撫上了顧茫燙熱的臉頰。
就這麼輕輕一碰,顧茫卻好像是被昨天那一巴掌打怕了似的,微闔著眼,本能地瑟縮著顫了一下。
“……”墨熄慢慢把手放下了,他坐在床榻邊,半晌,將臉龐埋入修長的指掌之間。帳營內燈花流淌,他的身影那麼疲憊,好像要被無數沉重卻又矛盾的感情撕碎掉。
就這樣過了一會兒,顧茫支撐不住睡去了。墨熄回頭看著身側蜷眠著的男人,怔忡地出了很久的神。
他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
祭祀大典……祭犧牲之英魂。祭那些死在顧茫手下的亡靈。
可自己……這是在做什麼。
照顧一個叛國之賊嗎?
他閉了閉眼睛,起身,走出帳營。藥壺還在手邊,原本想剛才就讓顧茫喝掉的,但是現在……還是等顧茫睡一會兒再給他喝罷……
墨熄站在外面吹了會兒夜風,內心亂做一團。雖然他并不想再與顧茫有什麼柔軟之意,但是仍然無法忘掉衛隊長說顧茫連晚飯都還沒吃,他猶豫矛盾了許久,最后還是向御廚所在的營地走去。
第58章 冠之夜
墨熄自己是不太會做飯的, 于是煩勞御廚起來煮了點墊饑的吃食。
他們駐扎的地方靠水,多產鮮活的鯉魚, 廚子不敢怠慢,給羲和君細細烹了一碗魚片粥,又蒸上一籠蟹黃小籠,待要再加菜, 墨熄道:“不必了, 吃不下太多。”
回到大帳的時候,他手里端了一只木托盤。他落下帳篷厚簾, 拿火鉗將帳中的暖炭燒的更旺。然后走過去把顧茫喚醒。
顧茫慢慢睜開眼睛,朦朧中瞧見墨熄清冷的容貌,掙扎著想說什麼,卻被墨熄止住:“行了。別再說什麼臟不臟的。”
而后也不想等顧茫回答, 把擱在床幾邊的木托盤拉了過來:“吃東西。
”
他的語氣算不上溫柔,但是比起那天湯泉池里盛怒的男人,終歸是好了太多。
顧茫也不想為難自己, 聞到了食物的香味, 于是靠坐起來,伸手捧起了碗,埋頭一聲不吭地吃了起來。
粥軟糯清淡,瑩白剔透的魚片入口即化。顧茫一口氣都吃完了, 有了些力氣, 于是又伸手想要去抓小籠包。
墨熄制止了他:“筷子。”
“……”顧茫不喜歡用筷子,他用不太好。但既然“主上”都已經這樣說了, 他也沒辦法,只得笨拙地拿了筷子,費力地去戳。這一戳,小籠薄透如紙的皮就破了,湯汁全漏了出來,他劃拉了半天,把蒸籠里弄得一團狼藉,卻還是沒能把那顆已經破皮流汁的小籠完全夾起,只挑到了一點皮,肉餡兒也滾落到了一邊。
墨熄看不下去,沉著臉從他手里接過了玉箸,把那顆慘不忍睹的小籠自己吃了。然后重新夾了一顆飽滿的,遞到顧茫唇邊。
大概是覺得這人有病,一邊那麼兇狠地對自己,卻又一邊給自己投喂食物。顧茫的腦子有些不夠用了,呆呆看著他。
墨熄不耐煩道:“嘴張開。”
顧茫是真的很餓了,猶豫一會兒,微微張開嘴唇,一口咬住了墨熄夾給他的小籠。只聽得“噗”的一聲,燙熱的油花濺出來,墨熄避閃不及,不偏不倚地就被湯汁濺了臉頰。至于顧茫自己,那也沒好到哪兒去,他的嘴唇被燙疼了,咬了半口的小籠包被他一下吐了出來,嘶嘶地抽氣。
果然墨熄恨他,想要讓他痛……
顧茫未及想完,就被捏著下巴抬起臉。他一時以為墨熄是又生氣了,又要打他耳光,藍眼珠不安地左右轉動。
可預想中的疼痛卻遲遲沒來,他睨下眸子,睫毛顫動地去打量墨熄的臉,卻發現墨熄只是在盯著自己的嘴唇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