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 哪怕君上再是悉心調理,最多忍到五十余歲,便注定是個癱子。
墨熄看著君上倦怠的神色, 嘆了口氣道, “君上歇下, 我替你渡寒。”
君上顯少有這麼疲態俱現的時候, 點了點頭, 伏靠在軟枕上。
寒徹癥發作起來苦痛難熬, 唯有火系修士為之推血度寒, 才能恢復常態。這也是君上為何有時稱墨熄為“火爐”的緣由。
君上闔著眼,由墨熄將火系靈力渡給他,良久之后,嘴唇的青紫終于慢慢緩和。
他依舊不曾睜眸,而是嘆道:“幸好有你在,不然孤可就要遭罪了,林藥師雖然也是火系靈核,但靈力遠微于你,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幫孤渡此難關。”
小金獸還在炭盆邊尖叫:“洪福齊天!壽比南山!”
君上哼唧了兩聲,冷嘲道:“什麼洪福齊天壽比南山,狗屁。近幾月來,孤的寒癥發作愈發頻繁,也不知這具身子還能撐多久。若孤之癥敗露于朝堂……”他嗤笑,“嘿嘿,想來那些虎狼之輩便會坐臥不安,將孤挖心掏肺,拆吃一空。”
他說到這里,終于微微張開寸許眼皮,后睨著,瞧向墨熄:“若有這麼一日,羲和君會替孤守著殿前的罷。”
墨熄是個不愛拐彎抹角的人,他知道君上是在探他心意,遂直接道:“天劫之誓已立,君上對我又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君上笑了笑:“孤也只是隨口談聊而已。”
但墨熄知道他并非只是閑聊。
君上這個位置來之不易,他對誰都留有戒意。
當年,君上的生母為了把這個秘密捂得嚴實,買通了太醫,可老君上快殯天之時,事情竟又被抖了出來。
先君為重華社稷考慮,擔憂萬一這個兒子在位時癱弱,難逃有外患內憂,一度曾想廢儲。
可是先君膝下單薄,只有這一個兒子,以及宴平、夢澤兩個女兒,彌留之際廢去這個儲君,難道要立女兒為王?
太荒謬了,九州二十八國,從來沒聽說哪一國會有女君主上位。
至于兄終弟及,或者過繼其他慕容姓的子嗣,先帝也都考量過,據說當時他還有意思想考驗考驗慕容憐這個孩子,可沒等安排,先君的病情就轉沉,不久后便殯天了。
眾人不知先君為何辭世前忽有廢儲之意,還道是老君上病重之際神志不清所致。而那幾個知道真相的人也都被打下了最可怖的守秘咒,從此將新君有寒徹之癥的秘密深埋心底。
暖融融的火焰之息在身體里涌流,慢慢地驅散了寒徹之癥帶來的痛苦。
君上又閉著眼睛歇息了一會兒,忽然道:“說起來……火爐啊,顧茫到你府上也有幾日了。諸事都還順遂麼?”
“順遂。”
君上又不再說話。過了好一陣子,就在墨熄以為他不會再繼續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卻又道:“還記得兩年前,孤修書與你,向你征問對顧茫的懲處之法。你當時并無多言。但孤瞧你你回城之后,心思卻已然變了。”
墨熄不語,只沉默地給君上渡著寒氣。
君上也沒有回眸看他,伏躺在矮榻上,有一聊沒一聊地說:“火爐,孤知道你是個重情之人。沒見著人的時候吧,你心里只記住顧茫待你的不好。但等真的瞧見他,你又忍不住想起他是你兄弟同袍了。
是也不是?”
殿內的水漏滴滴答答往下淌流著。
寒氣化卻之后,身體便不再這般不適,君上嘆息道:“你其實還煎熬的,孤都看得出。”
“……”
“記得他的惡,卻也忘不掉他的善。恨不能讓他死,但真的見了血,你心里卻也不好受。”
“君上……”
“哎呀,人之常情。”君上慵倦地,“其實從你為了保下北境軍,不惜向孤立下天劫之誓的那天起,孤就明白,你心里還是看重與他的昔日情誼的,那刀子剜在你心里,卻沒能把那些過去從你血肉里挖出來。你念舊義,這也沒什麼不好。”
寒毒散卻,君上從榻上坐起來,他低頭整肅著自己的衣冠,眉目間又恢復了往日的桀驁。
撫平衣袍上的細褶,君上抬起眼眸,看著墨熄,說道:“不過,孤有一句話,還得跟你講在前頭。”
墨熄沉默片刻,說道:“……君上不必多言,我與他已無情義。”
君上呵呵笑了兩聲:“你要真與他沒了情義,就不會來問孤要這個人。”說罷拿起擱在紫檀臥幾上的手串,慢慢地在掌中盤弄著。
“你當年不惜以十年之壽,一生承諾,來護得他留下的殘部,還頂著他們的階級仇視,去做北境軍的‘后爹’。如今又行此庇護之舉——這是恨?你當孤是傻子還是瞎子。”
“……”
笑容斂去,復又道:“別的孤無所謂,孤要提醒你的是,顧茫鑄下的是叛國死罪。孤之所以還容他活著,絕不是看了你們任何一個人的面子,而是因為他還有利用之值。”
他一壁說著,一壁緊盯著墨熄的臉看:“顧茫是大憝之人,罪無可赦。重華萬民都在抻著脖子等著看他人頭落地,有朝一日孤用盡他了,或是他再也無法控制了,孤定會下旨誅殺他。
”
墨熄聽到這里,睫毛微微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