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熄不像李清淺那麼單純,他太熟悉燎國這些瘋子,尤其是那位顯少露面的國師,更是瘋過野狗。什麼“傳授占星之道,為國運禱祝”,其他人會信,墨熄卻并不那麼認為。
燎國吃人喝血,喪心病狂,想來紅芍此去,恐怕是兇多吉少。
再一想女哭山的傳聞,說是燎國抓了幾百個女孩,將她們扮作新娘,來祭山神。兩件事情相互一關聯,墨熄就大抵有了個猜想……
而事實是,他對于燎國行事的猜想,往往都是對的。
女哭山上,厲鬼甚多,李清淺一并伏之。但是他心腸好,得了這些姑娘的亡魂后,并不愿意讓人傷害她們,而是決心將自己的斷水劍譜交由弟弟保管修煉,自己則帶著那數百魂魄,遠去海島,想要將她們慢慢超度。
超度厲鬼,自然得一個個來,讓她們一一地解去戾氣,魂歸轉世。
李清淺每渡一人,就看著魂靈往生,自瀚海西去。
那些死去女哭山的姑娘盡是斑駁紅衣,她們有戾氣的時候沒有意識,而戾氣散后,又失去了身前記憶,每一天,他都看著一個亡魂從燈里幽幽怨怨地飄出來,又茫茫然然地走了。
就這樣,一日復一日。
李清淺渡的魂越來越多,但心里的惶然卻越來越深--因為他發現這些姑娘,長得都太像一個人。
像那個追著他跑的,被他遺落在城樓上的人。
女鬼們未解怨恨前,口中會無意識地重復一句臨死時想著的話。李清淺聽了很多,有的是喊痛,有的是在喚著爹娘,有的則是喃喃地說,不要埋我……不要騙我……我不想死……
不要埋我。
不要騙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這些話也好,女鬼們相似的容貌也罷,都讓李清淺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這些姑娘是燎國從哪里尋來的?她們為何都會有如此相近的容貌?
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敢信,他不敢想。
魂燈里的冤鬼逐日減少,墨熄看得出李清淺每放出一個,手都是顫抖的。而當他看到女鬼的容貌并非是他遺棄的紅芍時,他的顫抖才會停下。
偷生般,松一口氣。
直到他渡到最后一個鬼。
那個清晨,李清淺照舊提著魂燈,墨熄看得出他的步履比往日輕松不少,女哭山的鬼還剩最后一個了,李清淺覺得或許是自己從前想得太多。
他的紅芍應當還在國師宮殿里占星問道,好好地當著她的圣女,絕不會是他胡思亂想的那樣……
最后一魂,猶如一縷孤煙,孱弱地從燈里飄出,飄然化形。
女鬼身材嬌小,一身鳳冠霞帔,卻是,卻是……李清淺如遭雷歿,渾身的骨血冷透——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紅芍?!!!”
那薄薄的倒影,像一場終于降臨的噩夢。
紅芍的冤魂茫然懸在他面前,容貌還是他夢中見過無數次的容貌,甚至她的鬢邊仍有芍花虛影,腳底仍是鵝黃繡鞋……可她卻不會大笑,不會蹦跳,不會像個小鑼鼓一樣和他嚷嚷鬧鬧。她只是像所有伏誅的厲鬼一樣,心智和記憶都已泯然,只剩一縷魂魄,飄飄蕩蕩,孑然無依地浮在他面前。
哪怕是再單純愚鈍的人,此時也應當知道,國師是騙他們的了。那些被獻上的女人,最終并沒有成為圣女,而是成了祭山之物,亂葬枯骨。
權貴者的騙局,騙盡了那些走投無路的性命。
紅芍浮于空中,喃喃著她臨死前最后執念的一句話,她眼神空蕩蕩地,她說:“你回頭啊……大哥……我想和你好好告別……”
你回頭啊,我不奢望和你一起變老了,我不奢望你重新把手伸給我,帶我遠行仗劍。
我就想,我想一直以來都是我追著你,一直以來都是我看著你的背影,分別的時候能不能換你目送我走上城樓,能不能換你好好地看我一眼。
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啊,大哥。
我這一生都沒有和你說一句再見。
從墨熄這個角度,他并不能瞧見李清淺當時的面目如何,死寂中,也沒有任何的聲響。
良久之后,像是洪流終于潰了堤壩,李清淺喉嚨里忽然爆出近乎是野獸哀鳴的哭嗥,嘶啞不成調,字字不成聲,泣血泣淚,回蕩在夢境中,每一聲痛哭都像是從喉管中合著鮮血挖出。
他說,不該送你走……我不該送你走……
不送你走,我醫不好你,但卻能好好陪著你,痛苦的是我。但我那麼自私,那麼軟弱,我把你推給了別人,自己逃之夭夭,把痛苦都留給了你。
他跪在紅芍的亡魂前,一如初見時紅芍跪在泥塵里,哆嗦著,顫抖著,哀哀地慟哭著。
我甚至都沒有勇氣和你說一聲再見,沒有用一顆真心,與你惜別。
那一整日,從曉天初破,到緋霞漫天。
是一人一魂最后的相伴相依。
天終于暗了,放出魂燈的冤鬼不能再留,她或是落入永劫,或是被他超度。于是李清淺只能鼓足氣力,啞著嗓子,流著淚,一遍一遍地念著往生咒。
他送她走,他渡她走。
瀚海浮生,梵語低喃,這一次,由他看著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