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芍大睜著眼睛,瘦削的臉頰上血色一點點褪去。
最后我們能怎麼樣?
是能拜堂成親,還是能成為劍俠,仗劍紅塵?
一個人許給另一個人,一生都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再漫長再艱難不過的事情,不是一簇熱情,兩顆真心就夠的。
要錢帛,要信賴,要出路,也要希望。
而他們什麼都缺。
三年,尚可浪跡天涯,紅塵作伴,但他有什麼理由讓她陪著自己寒磣一輩子?那個小販說的沒錯,他連一朵最丑最破的絹花都不能為她買下。他們的感情就像此刻紅顏發間的那一朵芍藥一樣,初摘時嬌艷不可方物,仿佛明日一切都無限美好。
可是它會死的。
他們在一起,不會有永恒的絹花。只有一夕紅芍燦爛,瞬息零落成泥。
這世上的很多眷侶,最后都會敗給金錢、敗給地位、敗給康健,甚至是,敗給情愛本身。
李清淺不知道自己是敗給了什麼,說淺了,是敗給了清貧,說高了,他是愛她的,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坐視她就這樣枯萎在自己身邊,那應當又是敗給了情愛。
可是無論怎樣,他都已經是個一敗涂地的人。
除了將她送走,他再沒有別的選擇。
“一個窮鬼的帶著一個窮女人,最后變成一個窮老頭拖著一個窮老太?你以為我想過這樣的日子嗎?!你有沒有替我想過啊!”
紅芍愣愣看著他,她認識他以來,她的大哥第一次朝她發這樣的火。
她仰著頭,鬢邊芍花春睡,襯淚痕兩斑駁。
她心道,我是想的啊。
我從來都不敢貪心,富貴不敢肖想。
我能想到的這輩子最好的結局,就是兩個窮老叫花,一起走在黃昏光影里,老太婆吵吵嚷嚷聲如鑼鼓,老頭子在旁邊好脾氣地笑著——除卻滿頭華發和一身皺紋滄桑,他們還和年輕時一模一樣。
原來這結局也終是她想得太美,貪得太多,其實并不能得到。
她不過就是個賣身葬義父的小奴,三年前李清淺完成了她的心愿,便算是買了她。今日他要將她賣掉,她又有什麼可說的?
紅芍不是女孩,紅芍只是一個因為生來命賤,注定一生漂泊零落的小東西,小玩意兒而已。
她做過別家的童養媳,做過大戶人家的丫鬟,當過農戶買來的養女兒,她以為自己可以喊李清淺一輩子大哥,就此塵埃落定。
但原來不過是一陣卷地風起,她便又無所憑依。
她最后還是去了國師那里。
暮色晚鐘,云光余暉,紅芍跟著侍官,一步步走向高臺,走去長階遙不可及的最頂端,去拜見她的第五任主人。
檐角風鈴細碎清響,高臺轉角處,她側身,往城樓下看了一眼。
李清淺正接過沉甸甸裝滿了錢帛的袋子,向侍官謝過,慢騰地行遠。她遠眺著他的背影,她想,你轉身啊……能不能與我好好道個別。
能不能至少向我招個手,讓我甘心與這場綿延了三年的好夢離別。
但她隨即又想,罷了,還是罷了。
她喉嚨里哽著那麼多的苦澀與依戀,只怕他張看她一眼便會決堤。她怕自己又會像初見時那樣急急慌慌不管不顧,哭著喊著莽撞地糾纏,偏要強求他帶她一起。
起風了,吹得她鬢邊芍花芳菲愈盛,衣袂飄飛。她眼中一片水汽模糊,卻不由地慢慢笑了起來。
一千金貝幣,可以買好多好多饅頭了。
大哥以后便再也不會餓著了吧?
其實不回頭也好,不帶她也好。三年前她只想好好活著,所以可以那樣無所估計地朝著他的背影喊嚷。
但現在,她怕了。
她怕她的喊嚷換不來他的駐足,那樣她會痛得再也走不動哪怕一步路。
她還要往前的。
要往前的……
她趁著淚水還沒奪眶而出,倉皇把視線收了回來,低頭穿過絲帛銅鈴輕搖的飛廊,繼續往上走去。
足下繡鞋,發間芍藥。
倆人貧寒如此,三年也就只能留下那麼一點念想。
天潢貴胄的高臺上,簾櫳下,透出模糊的絲竹管弦之聲,有歌伎在續續彈唱:“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暮色的金輝照耀在瓦檐上,渡地樓臺一片輝煌。紅芍便帶著這一點殘存的念想。
一步一步,越行越遠。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欄干不自由。”
血色殘陽吞沒了她的倩影,周遭場景如末日余暉般沉了下去……
一場久離別。
自此之后,李清淺便是孑然一身,再也沒有收留任何人陪伴在他身邊。他那一千貝幣,幾乎盡散寒士之中,自己未花些許。多年過去,他在院中芍藥荼蘼時,終參透了屬于自己的斷水劍法——其聲如哀,或又如鑼。風鳴電嘯,斷水破空。
一切果往便如長夜煙花,自墨熄眼前熄滅瞬止。
等這種極速的走馬燈停歇時,已到了寂寂荒山,累累白骨--那是世人所熟知的女哭山一戰。
其實墨熄在看到紅芍走向城樓,成為燎國被選中的圣女時,心里就隱隱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