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都不在乎的人根本不是我。”
“……”
“是你自己。”
“……”
“我恨不能把你——”
忽地失語。
因為顧茫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猶猶豫豫地,捧上了他的臉,說:“你……不要這麼難過。”
墨熄倏然轉頭,對上那雙海水洗過般透藍純澈的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但你能不能……不要這麼難過。”顧茫緩慢地,費力地,一字一句,那麼笨拙地,“……別……難過。”
像燒滾的即將融流的劍刃猝然浸入水里。
嘶嘶滾煙燒起,那瘋狂的熱度卻在須臾間滅了下去。
血一點一點冷下去,理智一點一點漫回來。
顧茫望著他,慢慢地:“你不是壞人……”
他謹慎地說著,睫毛顫了顫,又道:“我不認識你,但你……不壞……”
“……”
“所以……不要難過……”
墨熄心里極度不適滋味,恨、躁、怒,還有別的什麼,他辨不清楚。他看著顧茫那張熟悉面容,看著那雙陌生的藍眼睛。
曾經也是這個人,用又黑又深的眸子望著他,帶著笑,一聲一聲地喚著他,說:“墨熄。”
“沒事,你別難過。”
“不管怎麼樣,咱倆一直都會在一起,再難熬我也會挺過來的。”
“走吧,一塊兒回家吧。”
一陣疲憊感忽然涌上心頭,墨熄闔著眼簾,近乎是懨倦的,仿佛瀕死的兀鷹耗盡最后的氣力在維持倔強:“……我不難過。”
明明那麼恨,恨不能把他掐死在自己手里。看他還能不能再逃,還能不能再騙,還能不能再離開自己。
恨不能親眼看著他頭骨碎裂,血肉橫流,把一切希望和絕望都結束。
但是當顧茫小心翼翼地勸著他,請求他不要難過的時候。他卻忽然想到——
很多很多年以前,顧茫坐在血跡斑駁戰壕邊,召出他那柄可笑的——而叛國后再也不曾使用過的神武小嗩吶,天怒人怨地滴滴滴吹著。
那麼爛的曲子,所有人堵著耳朵都罵他吹個鬼啊,哭喪啊,他只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繼續鼓著腮幫子,為戰死者吹一曲《百鳥朝鳳》,吹得那麼情深意重,那麼認認真真。
斜睨過眼來看他的時候,眸底卻是濕潤的。
顧茫是有心的。
騙人騙鬼那麼多年,可墨熄知道他是有心的。
他還是想相信他——那些年的事情,不會全是假的。
為了這一個結果,他可以等。
“……算了。你想不起來。就算了。”
墨熄的嗓音濕潤,終是這樣說。
“是我多言。”
“不管你是真的全都忘了,還是假的全都忘了。”幾許沉默,墨熄站直身子,慢慢地,把衣襟整好,一絲多余的褶皺都沒有,并遮住了他脖頸處的那一朵蓮紋,“我都等。”
“我等一個結果。等你一句實話。”
他的眼眶仍有點紅,鼻尖也是。
顧茫怔怔地:“你……等我……?”
“對,我等你。”
“無論如何我都等你。無論多久我都等下去。”
“但你要記住,如果你再騙我,如果讓我發現你還在騙我——我胸口的同一個位置不能再被捅第二次。”
“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周圍很安靜。
“……”顧茫低頭想了一會兒,忽然不解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那困惑又無辜的語調讓墨熄冷冷垂眸望向他,卻因為眼尾未消退的紅濕,而顯得不似往常那麼銳利。
顧茫覺察到他的目光,也抬頭瞧著他,他知道這個男人明明破掉了自己的劍陣,卸下了自己的“利爪”,卻沒有咬斷他的脖子,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欺辱他。
于是顧茫試探著問道:“生不如死……是……要放掉我,的意思嗎?”
墨熄:“……不是。
”
“可你沒有殺我,也沒有打我。”
“……我不打蠢貨。”
顧茫沒說話,依舊瞧著他,只是忽然之間。他湊到他身邊,聞了聞。
墨熄抬手止住他的鼻尖:“做什麼。”
顧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輕聲地說:“記你。”
“……”
記他?記他什麼,臉?味道?
還是記住他是個不打蠢貨的人?
但顧茫沒有解釋,他這個時候稍許地放下了一點點的戒心,又或許不是他想放下,而是十余天的饑餓已經讓他懨懨無力。他也不管墨熄了,反正他最后的尖牙在對方面前也是白搭。
顧茫慢慢地低下頭,蜷回自己的角落里,那雙和狼一樣在幽暗中熒熒有光的眼睛倦怠地眨了眨。
“謝謝你。”他說,“只有你愿意讓我‘生不如死’。”
一句話猝不及防墜入心里,墨熄胸腔竟陡地一酸。
他原地站了一會兒,看著這間破破爛爛的小屋,看著露出棉絮的小墊褥,還有蜷團在角落里那個人影。
“……”墨熄閉目闔實,長睫毛輕微顫動。
最終還是出去,拿了一些餅和熱湯回來。喂給了這個快要被餓死的人。
“吃了。”
“……”顧茫連忙湊過去聞,聞了之后喉頭吞咽,卻又踟躕了,“但是你沒有嫖……”
嫖字一出,墨熄黑眉怒豎,不發一言把餅直接拍在了他臉上。
回到府邸時,已是深夜。
“主上,您回來——啊!您怎麼了?”
“我沒事。”
“可您的眼睛怎麼……”怎麼紅了?
“進了風沙。”說完拋下李微,頭也不回地往寢屋走去。
在落梅別苑折騰這麼久,他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在床上輾轉難眠,他干脆披著一件黑色裘衣立在回廊下,看著明堂里的月色。而顧茫那張憔悴不堪的臉始終都在他眼前晃動,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