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茫沒有忍住,低低地打了個噴嚏。
“十次到你屋里來,十次都是又咳又嗆的,本來還指望著你一命呼嗚呢。”秦嬤娘翻了個白眼,“結果養你這麼些年,倒也不見你死。”
“顧大將軍。”她在圓桌前坐下,又用力抽了幾口水煙,陰陽怪氣地說,“這個月只剩下最后三天了,別的屋里頭別說上千枚貝幣了,就算再不討喜的,相貌再丑的,也憑著嘴上功夫,笑臉迎人,賺足了自個兒吃飯的錢。”
她眼一瞥。
“你怎麼說啊?”
“……沒錢。”
“我就知道你沒錢!”秦嬤娘嘬著煙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除了張臉還像個樣子,其他半點本事都沒有。”
顧茫又低低地打了個噴嚏。
“裝什麼體弱可憐?”秦嬤娘愈發來了氣,拔高嗓門訓斥道:“你看看你自己,你那破罐子里存下了些什麼?老娘養著你,一年到頭不賺反虧!”
“……”
“要再這麼下去,老娘就算看在望舒君的吩咐上動不了你,也非得把你院子里養著的那只狗給宰了!”
顧茫原本不吭氣,一聽要宰狗,吭氣了:“我都是按你說的做的。”
“你按個頭啊,真當老娘傻了?”
“是他們不給我錢。我是……”顧茫頓了頓,把那兩個字說出來,“叛徒。”
墨熄在屏風后面聽著,他雖然看不到顧茫的表情,可是顧茫的嗓音卻依舊沉靜,像是在敘述一個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實,竟連一點愧疚和羞恥也沒有。“叛徒”兩個字對他而言,輕的像是羽毛。
“叛徒不應該要錢。”顧茫說,“他們說,我為他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屏風的側隙里,顧茫的背影孑然伶仃。
“我欠他們的。
”
秦嬤娘噎了一下,沒好氣道:“對,是啊,你是叛徒,可這跟老娘有什麼關系?你欠他們的,這個沒錯,但老娘開的是瓦子,又不是慈善堂。哪有次次虧空的道理!虧了還不算,還每次都被那些貴客罵!”
“我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伺候貴族老爺,老娘不能伸手要錢,全靠你們這些人哄著老爺們給,甭管錢多錢少,多少總能哄來點兒吧,但你呢?顧大將軍,您哄了嗎?”
顧茫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傳來了秦嬤娘更尖利的嗓音,簡直穿云透日:“你瞪我干什麼?還有理了?!”
“你給我跪下!”
墨熄原本覺得顧茫是并不會跪的,至少不會立刻跪。
可事情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預料,顧茫像是無所謂,像是并不覺得有多屈辱,竟就真的在這個女人面前跪落下來。
“……”墨熄抬手撐向旁邊冰冷的墻面,耳中嗡嗡的是血流涌動的聲音。
顧茫他居然真的……
未及他想完,忽的一聲鞭子抽落的響,明明是萬馬千軍里趟過的戰神,卻被這一聲驚得栗然,瞳仁收縮,背心沁出冷汗。
透過屏風的窄縫,他看到顧茫跪在秦嬤娘跟前,那潑婦站起來,掌心凝起靈力,一把猩紅色的鞭子照著顧茫的背脊就是一通狠抽。
女人好像要把自己生意虧本卻無從發泄的惱恨,一股腦兒地全都潑灑到顧茫身上去似的,卯足了力氣抽了二三十道,這才喘著氣停下。
而這過程中,顧茫竟連一聲都沒吭,甚至連悶哼都沒有,像是無所謂屈辱,也無所謂疼痛。
秦嬤娘打夠了,把靈鞭一收,復又拿起煙槍,吸了幾口,緩和下自己起伏的胸膛:“你也知道叛徒比對頭更令人惡心吧?那你就多花些心思哄得他們開心,讓他們把錢兩乖乖付出來!”
顧茫重復了一遍,像是在試圖理解這個字:“哄……”
“要是下個月再沒進賬。不但客人打你,便連我也不會輕饒了你!你自己好好想想罷!”
秦嬤娘說完,怒氣沖沖地走了。
墨熄出來的時候,顧茫依舊背對著他,跪在地上。
他的背影顯得很淡漠。領口很寬,蒼白的皮膚從緣口探出來,一路向上,是煙靄般彎下去的脖頸,一路往下,是劫灰般燒上來的鮮紅。
顧茫身上的疑點太多了,他太陌生,太沉靜,太無所謂生死寵辱。墨熄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問問他,可是盯著那還在慢慢往外滲涌的血,最后溜出唇邊的,卻只是一句:
“……你身上的傷,都是她打的?”
“不全是。”顧茫從地上站起來,“你們來這里,大多都是要打我的。”
“……”
“她最多。”
顧茫說著,也不去看墨熄一眼,管自己走到水盆邊。
墨熄剛想再說些什麼,就看到顧茫脫下了自己的中衣,把那件血跡斑駁的衣服丟到一邊,而后端起水盆,“嘩”地朝自己身上猛澆下去。
那具后背像是有某種法咒,將戰無不勝的墨帥給魘住了。
在羲和君記憶里,顧茫的背脊挺拔,寬闊,線條凌厲,像繃緊的弓弦。背上很少有傷疤,他的疤大多都是正面的,比如胸膛,比如腰腹。
但此刻昏黃的燈光照耀中,那個羲和君所熟知的背脊已經面目全非,鞭痕,刀傷,焦灼模糊的法咒燒傷,竟已難見一塊好肉,更別提剛才被打之后那些血淋淋的疤口……該有多疼。
可是顧茫卻跟沒事人似的,用冷水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的血給沖掉,然后胡亂拿毛巾擦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