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若愿意,還是去看看他吧,在那種欺負人的地方住了那麼久,他……早已變了很多。”
墨熄怔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皺著眉問:“什麼地方?”
江夜雪沒想到他居然會是這個反應,微微睜大眼睛,也愣住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麼?”
江夜雪:“……”
兩人都沒再說話。大殿內忽地爆發出一陣熱鬧歡笑,窗柵之間投射著醉酒的男男女女,人影重疊凌亂。
墨熄驀地反應過來,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他不會是被送去了——”
“……他在落梅別苑已經兩年了……”江夜雪沒想到這麼重要的事情岳辰晴居然沒透露過。結果竟是自己告訴墨熄的,不由地有些不安。
而墨熄則瞬間臉色發青。
落梅別苑……
那是什麼地方?青樓風月場!
一朝一夕就能把賣進去的人骨血掏盡肚腸吃空。性溫的人進去面目全非,性烈的人進去玉石俱焚。
他們居然把他送到那個地方?
他們居然把他……把他……
墨熄喉結攢動,第一次,沒有說出話來,第二次才艱難道:“……望舒君安排的?”
江夜雪頓了頓,嘆息著點了點頭:“你也知道,望舒君恨他。”
墨熄沉默了,倏忽把頭轉開去,看著眼前蒼茫夜色,再沒有吭聲。
——
自從兩年前顧茫被押回重華后,他就設想過很多顧茫會得到的下場。
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等待顧茫的刑罰究竟是什麼,他想,如果顧茫被關在天牢里,他可能會過去看兩眼,然后冷嘲熱諷地說上幾句話。如果顧茫成了個廢人,他也不會去同情他,或許還會給他使點絆子。
他們之間就算曾經有過什麼柔軟的東西,這麼多年過去,恨意也已積得太深,再也無法和解了。
墨熄唯一想過自己能和他心平氣和地喝上一壺酒的情形,便是在墓地里,顧茫躺在里面,他站在外面,他或許還會向從前那樣對他說說話,在青石墓碑前擱上一束靈力化成的紅芍花。
那好歹算是成全了他們最后不曾爭吵的離別。
可是從很久以前,顧茫這個人就擅長給墨熄帶來各種各樣的意外。墨熄沒有想到就連這一次也是一樣的——
落梅別苑。
墨熄心中煎熬著這四個字,他把這四個字翻來覆去地想,試圖從里頭熬出一星半點的快慰來。
可是到最后他卻發現自己不過是在做徒勞之舉,他并沒有能夠從中汲取到任何的痛快,相反的,他覺得很惡心,很憤怒。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來的惡心和憤怒,惡有惡報這難道不應該大快人心?
“……”墨熄手肘撐在雕欄上,他想屈一屈手指,可卻麻僵得厲害。他轉頭看向江夜雪的五官,卻覺得說不出的模糊。
眼前陣陣暈眩,胃里陣陣痙攣。
顧茫,被送到了落梅別苑。
已經兩年。
墨熄覺得自己此刻應該肆意大笑,這樣才是對的,才符合人們眼里他倆入骨入血的仇恨,所以他確實擰動唇齒試圖撬出一點快慰。
可是最后只有一聲冷嘲,薄溜溜地從森森貝齒間飄落。
眼前好像又閃過初見時陽光下那張清秀的臉,黑眼睛笑望著他:“你好啊,墨師弟。”
好像又閃過從軍后顧茫燦爛的模樣,熱熱鬧鬧地在一群狐朋狗友當中,回頭沖墨熄眨了眨眼,眼尾很長,微微地往上,然后漾開溫柔的弧度,真切地笑了。
他還想起了顧茫當上領帥后的那些言語——
有笑嘻嘻的油腔滑調:“來啦,今朝從戎投王八,來年升官把財發。”
有尸山血海里的怒喊:“來啊,走啊,沒死透的都他娘的給我振作點爬起來好嗎!我帶你們回家!”
以及執著跪在金鑾殿前請君上不要將他的士兵草促合埋:“我想請藥師們辨一辨那些尸體……求您了,這不是無用之功,每一個戰士的墓碑上都應該有名有姓,君上,我不想有兄弟最后回不了家。”
“他們認我做主帥,是人是鬼,我都要帶他們回來。我答應過的。”
“他們要的不是哀榮,只是想求一個本來就該有的名字。”
還有最后忍無可忍爆發在殿前含淚的怒嗥--
“奴隸就活該死嗎?奴隸就不該被安葬嗎?!”
“他們一樣流了血,一樣沒了命!已經沒爹沒娘了,最后還沒個名分,憑什麼岳家墨家慕容家的人死了是英雄,我的弟兄們死了就只有一個窟窿填埋啊?!為什麼啊!!”
那是顧茫第一次在殿前哭了。
他不是跪著哭的,他是縮著,佝僂著,蹲著哭的。
剛打完仗,他身上的血污都還沒洗,臉上又全是煙熏火燎的印記,淚水擦出斑駁的痕跡。
這個沙場上永遠代表著希望的戰神,就這樣在金殿里被打回卑賤的原形,像一具無名的尸體。
滿殿文武衣著端肅,許多人嫌棄地看著這個貧民將軍,他衣衫襤褸,污臭不堪。
他哽咽哀嚎著,像瀕死的獸。
“我說過要帶他們回來的……”
“你們行行好,讓我守約吧……”
但大抵是知道沒有用了。
最后他也不求了,也不哭了。
只重復著,目光幾近渙散,似在跟游魂喃喃低語:“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配做你們的主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