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是那樣沉默地坐著,并未將之拂去,直至許久之后,他凝在那片花瓣上的眸色猛地一顫,像是直到這時才真正看見這花瓣的模樣。
那竟是一瓣海棠。
鄔岳抬起手來,未等他再細看,風又起來,將那花瓣從他手上吹走了。鄔岳慌亂地站起身來,想要再找到那片花瓣,他向前走了幾步,倏然頓住腳步,視線盯在對面的懸崖之下。
在那里一株繁茂的海棠樹正悄無聲息地伸展著枝條,此時繁花勝錦,風一吹花瓣如雨,洋洋灑灑地飄落懸崖。
他已經太久沒有出來過了,竟不知東淵什麼時候生出了這樣一株海棠。
垂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起來,鄔岳用力攥住,可不過片刻,那手心里攥著的顫抖便傳至全身,讓他幾乎連站都站不住。
海棠,小院,孟云舟……
孟云舟……
九移山快要進入雨季,常常是白日里天光甚好,入夜便下起暴雨來。此時夜色降臨,雨前的風已然吹起,越過密林發出呼嘯聲響。在這黯淡的夜色中,一頭巨大的黑狼從山林上方急速飛過,倉促而狼狽地落在白日里那片熱鬧的草地上。
空中云層涌動,隱隱已有雷聲醞釀,金光尚未散去,黑狼已然變為人的模樣。鄔岳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向周圍看去,白日里熱鬧的草地此時卻只有風聲,空空蕩蕩,先前的一切宛如一場幻覺,而山頂上那處給山神的居所尚未建好,在夜色中黑漆漆的。
一只鳥從此處逆著風飛過,想要趕在大雨來臨前回巢,被鄔岳用妖力一把抓了過來。
“那個人呢?”
“人?”小鳥精沒聽明白,“哪里有人呀?”
鄔岳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卻啞得宛如磨了沙:“那個神仙!”
小鳥精被他嚇得夠嗆,哆哆嗦嗦地搖頭:“不、不知道,好像是、走了……”
走了?
頭頂之上有一道白光閃過,撕裂了灰黑的云層,也在一瞬間照亮了鄔岳蒼白的臉。他的手一松,那只小鳥精慌亂地掙脫飛走了。
雷聲緊隨其后,悶在遠處天際,宛如猛獸蟄伏的咆哮,隨之雨落了下來,先是一兩點,很快便越來越密,越來越急,不過片刻整座山都被籠入了瓢潑雨水之中。
沒了內丹護持,鄔岳的妖力失了大半,雨水毫無阻礙地打在他的身上,帶來冰冷的寒意。許久,鄔岳抬起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然后他一聲未吭,轉身踏入了層密的山林之中。
他像是著了魔,從九移山的最東到最西,最南到最北,每一處山頭,每一道溝壑,每一片山林,一處處地找過,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九移山中有許多荒野之地,林木叢中長著尖利的刺,他也恍若無物地走進去,一絲妖力也不用,尖利的草木在他手臂上劃出無數道深深的傷口,又在雨水中很快地自行愈合,他連眉頭都始終未皺一下,像是根本意識不到疼痛。
孟云舟,孟云舟……這三個字卡在他的唇齒間,咬牙切齒,翻來覆去,椎心泣血。
夜色仿佛沒有盡頭,而雨越下越大,往日熱鬧的山中空無痕跡,整座山似是都要被雨水吞沒。
就在這轟隆的雨聲中,鄔岳驀地頓住腳步
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鄔岳!”
隔著重密的雨水,那聲音仍舊無比清晰,響在此刻,也像是來自很久遠的以前。
鄔岳垂著手,低著頭站在雨中,并未立即轉過身去。他像是聽得愣住了,也像是不敢置信,直到那腳步聲踩著雨水急急地走近,他才緩緩地轉過身來,看著那去而復返的山神。
渡平原本手中還拿了傘,這會兒也不知被雨打到哪里去了,他們在雨水中相向而立,狼狽得如出一轍。
他的氣息尚未平復,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抓住鄔岳的手臂,然而快碰到時他卻頓住,手指松了又緊,最終還是收了回來。
“今日我本就是臨時起意來九移山看看,神界的許多事情尚未處理完,當時你……我沒來得及跟你說。”
他解釋得急,像是生怕鄔岳不相信。
鄔岳一聲未吭,只是在雨水之中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渡平有些擔心地喊道:“鄔岳。”
“可是我上不了神界。”
鄔岳沙啞的聲音被雨水吹得像是在發抖,他說得那樣輕,輕得若是渡平不仔細聽這句話便會被雨水瞬間吞噬,輕得像是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說出口的囈語。
渡平喉間瞬時涌上一團霧氣,梗得他連呼吸都困難,他再次抬起手來,這次毫不遲疑地、堅決地抓住了鄔岳的手臂。
“我知道,我回去之后就想到了,我擔心你找不到我再著急,便又趕了回來。”
鄔岳的視線落在他的手臂上,渡平卻未將手松開,反而抓得更緊了些。
“六界初平,殘留了許多事情亟待處理,這些天我先回神界將那些事……”
周圍雨聲轟隆,鄔岳猛地抬起頭來,在驟然亮起的閃電中,渡平看到他金色的獸瞳與冰冷蒼白的臉。
他本是想說他回神界將那些事處理完,之后便可以心無旁騖地來到九移山做他的小小山神,然而看到鄔岳的神色,他突然意識到他說錯了話,他不該在這個時候對鄔岳提起任何離開相關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