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他會就這樣昏睡過去,等醒來之后,抬眼見到對面墻頭上的人,他總是要反應上許久,盯著鄔岳細致地、一寸寸地打量,就這樣看許久之后,他才會慢慢意識到周圍真實的風,真實的歲月,真實的他自己。
直到第三天,鄔岳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他坐在高高的墻頭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院中的人:“你快死了。”
日光被云層遮住,周圍暗淡下來,起了風,吹得海棠樹葉颯颯作響。孟懷澤半臥在躺椅中,也像是一棵風中的枯樹,就連原本雪白的發絲都添了灰敗之氣,然而他的神色卻始終平靜。
聽了鄔岳的話,他甚至輕輕笑起來:“是,因為我足夠老了,人老了就會死。”
周圍的風倏然更大了些,孟懷澤咳嗽了兩聲,問他道:“你想不想吃東西?廚屋里有做好的肉,你想吃可以去拿。”
這也是幾天以來他主動對鄔岳說的第一句話。
鄔岳卻是不動,也不吭聲,仍是那樣看著他。他像是一塊倔石頭,只要他冥頑不化,那麼孟懷澤就不是眼前的這個人,孟云舟就還好好地在某個地方等著他回去。
院外傳來吳亭與阿廉的聲音,孟懷澤撐著身體微微坐直了些,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鄔岳,明明他身上的所有東西都在頹敗,那雙眼睛卻仍然溫柔得仿佛多年前川箕山上的細雨。
“他們回來了。”孟懷澤輕聲道。
鄔岳一聲不吭地看著他。
他的眼睛深處含著些將要離別的悵然,更多的卻是這一生塵埃落定的坦然。
“這幾天能看見你,我很高興。
”他說,“謝謝你。”
吱呀一聲,院門被推開,阿廉喊師父的聲音率先跳進來,孟懷澤恍了一下神,再看時墻頭上已經沒了鄔岳的影子。他怔了一瞬,隨即微笑著閉上了眼,重新靠回到躺椅中,風里吹著他聞了一輩子的藥草香,不遠處的川箕山靜靜地矗立著。
雨未及入夜便下了起來,淅淅瀝瀝地滴著,孟懷澤躺在床上半睡半醒著,他的身體已經徹底到了盡頭,這一場雨像是一場送別。
過去多年里一個個從這座小院走出去的年輕人,又在這個雨夜里一起奔赴回來,送他們的師父最后一程。
桌上的燈光搖晃晦暗,阿廉抱著頭蹲在墻角里,抿著唇一聲不吭,半屋子的人都是死靜。隔著一道屏風,采芷坐在床邊上,陪著孟懷澤說最后一次話。
她比孟懷澤要小上幾歲,如今卻也已經滿頭白發,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地扶著拐了。
孟懷澤還能記起來多年前那個徒手殺雞的小姑娘,禁不住嘆息道:“時間過得可真快……”
“是啊,”采芷笑道,“那時候我多好看,死乞白賴地給你你都不要,現在好了吧,到最后還不是得我來送你。”
孟懷澤咳了兩聲,也跟著她笑。
笑著笑著,采芷眼睛里便蘊了淚。
“孟大夫。”她輕聲地喊他,從年輕時她便喊孟懷澤為孟大夫,就這樣喊著喊著,幾十年就過去了,“走這條路你別害怕,我家真真和老吳都先去探了路,過不多久,我也會去的。”
孟懷澤笑著點了點頭。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些,被風吹得斜打在窗上,噼啪作響。
孟懷澤的視線落在關著的窗戶上,他問采芷:“能不能幫我將窗打開?”
外面有風有雨,采芷本想說會冷,然而她頓了片刻,還是起身照做了。
雨水瞬時被風吹進來,絲絲的涼氣滲進屋里,采芷打了個哆嗦,回頭沖孟懷澤嘟囔道:“年輕的時候也沒見你這樣任性……”
她的聲音倏然頓住了。
因為她看到了孟懷澤臉上的神情。她不知該如何形容那樣的神情,卻突然流了眼淚。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年輕,她問孟懷澤,如果不行的話,不能換個人喜歡嗎,孟懷澤笑著搖頭,說不能啊。
那時的孟懷澤與現在的孟懷澤恍然疊在了一起,采芷順著他的視線向外看出去,雨中站著一個熟悉的人,有著跟幾十年前一模一樣的年輕面容。
孟懷澤隔著窗看著院中的鄔岳,這是這麼多年以來他第一次再踏進這個小院。
海棠樹枝在他頭頂晃動交錯,雨下得大,他仍像很多年前那樣,身周籠著一層無形的屏障,雨水絲毫無法近他的身。周圍的海棠樹、石桌、圍墻、泥土……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打濕了,唯有他沒有,干叢叢地站在雨中。
明明那些淋在雨里的東西更可憐,可不知為何,他卻仿佛才是孤零零的那個。
隔著層疊的雨水,隔著濃稠的夜色,他就那樣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孟懷澤。
孟懷澤突然有些不舍得。
他的小狼崽子站在人間,這人間的所有卻都與他不一樣。
孟懷澤不舍得他一個人在這陌生的人間待著。
他抬起手來,沖了鄔岳擺了擺。
“走吧。”
他說,“回去吧。”
回妖界去,回九移山上去,回你的生活中去,別在這人間待著了。
可鄔岳一動不動,仍是那樣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