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廉一般起不了那麼早,雖是從富貴京城到僻遠鄉下,這孩子卻是不多挑剔也不嬌生慣養,干起活來比師兄弟哪個都不遑多讓,然而京城來的小少爺在清晨起床的時候便常常現了原形,要哼唧上好一會兒才能從床上蹭下來,沒少因此受了吳亭的埋汰。
過了一會兒,吳亭果真輕著動作從房里出來了,還順手又幫屋里那賴床的人掩上了房門。
他看到窗邊的孟懷澤,快步走過來,問道:“師父,您在這坐了一夜嗎?”
他眉間緊緊蹙著,顯得有些懊惱,嫌自己昨夜睡得也太沉了些,竟也沒起身來看看孟懷澤的情況。
孟懷澤的身體沒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年輕些的時候身上受的罪太多,老了便一樣樣地都要還。而且,他年紀也足夠大了,無論再怎樣悉心照顧,他也剩不了幾日光景了。既然如此,倒不如就任性了些,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然而這些話他從不對吳亭這些孩子講,即便他們每個人都對此心知肚明,但有些事說出來總是要比不說更令人難受些的。
只不過吳亭是個死性子,若是不將話扯開了他不知還要在此事上糾結多久。
孟懷澤于是道:“進來幫我收拾一下吧。”
吳亭噯的一聲應了,這才抬步拐進屋來,幫孟懷澤洗漱,又換了身干凈的衣裳。等做得差不多了,吳亭正準備端著木盆出去,孟懷澤突然叫住他道:“你幫我束束發吧。”
吳亭禁不住有些驚訝。
自從生病需要人照料之后,孟懷澤便不甚在意外在裝束,他自己嫌麻煩,也怕給人添麻煩,因此各種事情都是能省則省,頭發也常是讓吳亭梳梳便好,最多也是閑閑一系,這還是他第一次提出這樣的要求。
吳亭站在孟懷澤身后,仔細地替孟懷澤將頭發束進發冠中,慢慢地咂摸出一點其他的味。
他問孟懷澤:“師父,您那個故人今天還要來嗎?”
孟懷澤道:“不知道。”
“那您要等他嗎?”
窗外晨光清透,有海棠被風吹進窗來,正落在孟懷澤手邊,他垂眸靜靜看著,半晌才微微笑起來,點了點頭。
早飯后吳亭便拽著阿廉出了門,說是鎮上的師兄捎信來,說讓他們今天去幫忙看顧一下病人。
阿廉被硬給拽出了院,一直到走出老遠才掙脫了吳亭的手,問他:“師兄上次來還囑咐我們要好好看顧師父,怎麼會讓我們一起去鎮上?你哪兒得來的信兒?”
吳亭不吭聲,一個人悶頭又往前走了幾步,然后在路邊坐了下來。
阿廉更覺奇怪了:“你怎麼又在這坐下了?”
吳亭手里捻著一根草,眼睛卻看著腳邊上的土。只是土而已,然而他看著,卻覺得很難過。這土里,長著莊稼和藥草,也埋著一年又一年無數逝去的人。
“師父的病越來越重了,”他低聲道,“我害怕……”
阿廉的神情幾乎是在他提到孟懷澤病的一瞬間便變了,他問吳亭:“為什麼要這樣說?”
吳亭一五一十地將昨天的事講了。
“我根本就沒看到任何人,可今天早上師父讓我給他束發,說今天還要等那個人來。”
阿廉蹙著眉:“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麼還要拉我出來?”
那根草都被吳亭捻爛了,他像是不知該如何開口,頓了許久,才輕聲道:“不管是真的假的,師父卻很高興。”
“我想讓他多高興一些……”
無論那人是否真的存在,孟懷澤的高興卻是真實的。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孟懷澤,在讓他給他束發時,竟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的靦腆。吳亭那時便禁不住地想,那是一個怎樣的故人呢?得是怎樣的一個人,才會讓一向溫和得體的孟懷澤,天下人眼中慈善得仿若沒有個人悲喜的孟大夫,露出一絲少年般的羞澀。
阿廉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漸高的日光從藥草間隙穿過,照在他們肩背上搖晃閃爍,他們身前是唯一能通向孟懷澤小院的路,無論誰要從此經過都能看見。
他低聲問:“師父真的會死嗎?”
吳亭扭過頭去,阿廉盯著地面,然而緊抿的唇角卻出賣了他的恐慌。吳亭本想安慰他的,然而話到嘴邊上,他張了張,最終卻還是道:“人都是會死的。”
“為什麼?”阿廉像是個蠻不講理的孩子,“人為什麼都會死?”
吳亭答不上來,世間萬物,生老病死,自古便是如此,哪有什麼為什麼?可阿廉執拗地盯著他,仿佛他就是那個要讓人生老病死的天道。
吳亭回過頭去,聲音落在窒悶的空氣中:“人就是要死的啊……”
如他戰亂中死去從未謀面的大哥,如他生病故去的父親,如已然年老的孟懷澤與他母親,也如將來的他自己。
*
鄔岳連著來了三天,始終坐在那處墻頭上,一次都未曾進到院中來,仿若這院中有什麼蟄伏的猛獸,令他都感到懼怕。
他遠遠地、戒備地看著院中的人,不肯靠近,不肯離開,也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孟懷澤的身體已經無法供給他太久的清醒,坐久了便常常會撐不住,眼皮耷拉下來,他卻又不肯輕易閉上,半瞇著眼看著鄔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