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敏銳地察覺自己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看上去,他的權力依舊很大,聲勢也依舊顯赫,到了外面,一聽西廠的名頭,大家比聽到東廠還要驚懼。
這本來是他一手努力的成果,但現在這果實卻熟得太快,以致于快要墜地腐爛了。
自己還是太心急,步子邁得太快了,汪直有點頭疼地想。
他縱然聰明,畢竟身在局中,又無高人指點,橫沖直撞,最后只能身敗名裂。
這幾乎是所有掌權宦官最后的下場,但汪直不甘心。
天無絕人之路,在他混亂迷惘的時候,一個人出現了。
對方叫唐泛,順天府從六品推官。
官職小得在京城這塊地方完全掀不起半點波瀾,卻因為潘賓的一席話,使得汪直對這個小人物上了心。
為了解開潘賓的困局,對方借潘賓之口,給汪直出了兩個主意:一是離開萬貴妃的陣營,轉投太子。
二是拋棄現在的一切,往外經營,譬如軍功。
起初,汪直對這兩個主意不以為然,并沒有放在心上,但后來發生了許多事情,都仿佛一一印證了唐泛那些話的正確性。
留心之下,汪直才發現,這個唐潤青,雖然官職低微,卻實實在在是個妙人與能人。
旁的不說,單是他破的那些案子,就足以令人拍案叫絕。
汪直意識到自己可能小看了唐泛,便有意無意與其接近結交。
在那之前,他從不認為自己需要朋友。
汪直也承認,一開始跟唐泛結交時,他是別有目的的,他估摸著,以唐潤青的敏銳,很可能同樣察覺了自己的心思。
不過唐泛什麼也沒說,甚至還給汪直出了不少主意,幫他度過難關,從京城孩童拐賣案再到威寧海子共同進退,無心插柳柳成蔭,兩人越走越近,關系微妙,不是朋友,卻能無條件信任彼此。
真君子與真小人往來,似乎總是君子吃虧一些,所以就算唐泛知道汪直跟自己不是一路人,看在對方總算還有原則底線,不像尚銘那等為非作歹的份上,也不吝指點。
不知不覺,兩人竟也交往了這麼多年。
等到汪直揚威于波濤之上,與當年他曾經崇拜向往的三寶太監齊名時,他才發現,自己似乎完全偏離了原本要走的方向。
一開始,他也只不過是想要讓所有曾經看不起自己的人都匍匐跪拜而已。
但如今,他所得到的,已經遠遠超過了最初的預想。
也許百年之后,別人提起汪直這個名字,不是將他與只會勾心斗角,爭權奪利的尚銘梁芳等輩相提并論,而會說一句此乃我輩大丈夫也。
予愿足矣。
“老祖宗,唐相不日便要回江南了,咱們要不要準備一下?”一個小黃門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問。
“準備什麼,他都致仕了,還要百官出迎不成?”汪直翻了個白眼。
“可,可是唐相畢竟在朝野素有聲望,聽說這次同行的還有定安伯……”小黃門囁嚅道。
“那瓜娃子肯定又是來蹭吃蹭喝的,等他們快到了,你來稟報一聲便可,用不著弄那麼多虛頭巴腦的,信不信你到時候討不著好,反倒還會挨一頓數落!”
汪直微哂一聲,雖兩鬢已現星白,依舊可見俊美輪廓,張狂之色早已沉淀在歲月之中,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電,不減當年。
小徒弟還想說什麼,卻被汪直不耐煩地揮揮手,只得怏怏地走了。
雖然表現出極大的不耐煩,但在聽說那人即將到來時,他的嘴角仍然禁不住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
年年歲歲,滿樹生花。
第165章 番外十四皇帝
生在這個朝代,不知是幸或不幸。
許多人認為是幸運的,尤其是經歷過英宗、憲宗兩代皇帝的大臣們,每回祭祀的時候,他們恨不得向上天叩三百個響頭,再感謝本朝的列祖列祖,感謝他們送來了這麼一個不折騰的好皇帝。
是的,不折騰。
經過憲宗皇帝的洗禮,大家現在對皇帝的要求已經很低了,只要不折騰就好。
從某些角度來看,當今天子,這位弘治皇帝,不僅不折騰,而且還給了大家許多驚喜。
比如說,他勤政。
不僅大朝會小朝會常朝從不缺席,連已經荒廢了許久的經筵都重新開了起來,眾臣一開始還欣喜于皇帝的勤奮,后來見他實在是太勤奮了,又見他身體本來就不好,先天不足,三不五時生病不起,生怕他努力過頭英年早逝,他們盼了許久的正常皇帝轉眼即逝,連忙勸他多注意身體,悠著點,經筵不開沒關系,朝會偶爾也可以缺席,您的努力臣等都看在眼里,還是為天下百姓保重龍體為上。
這實在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個奇特現象。
在成化朝,大臣們無論如何都沒法讓皇帝勤政起來,現在反倒是哭著求著讓皇帝不要太辛苦。
別的人也就罷了,唐泛等人與皇帝朝夕相處,親眼看著他從纖弱少年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天子,感情自然不同一般,他們比旁人更了解皇帝的身體,肯定也不愿看著大明朝好不容易來了一個中正平和,仁慈溫柔的天子,卻像流星似的一閃而逝。